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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纪·三千铁甲
烧饼低着头嘀咕着什么他又不能未卜先知之类的话。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可以留出三百个人。”麒麟说。
“谁领头?”
“和尚。”
“行。”团长拍板。和尚人如其名,是个秃头。加入佣兵团之前,他是天界山南一个寺庙的守门武僧,不知为什么掉了一只胳膊。但是他用剩下的那条胳膊挥舞起他那把一人高的大刀来,很少有人能从他的刀下活着离开。
“如果遮落王真想来个出其不意,他可有苦头吃了。”吉利调侃道。
半个小时后,佣兵团全军整装待发。狐狸烧了一张符纸,让山一侧吹起强风,掩盖我们行军时的声响。一切都要做得像模像样,好让敌人以为咱们从未离开过这个关口。和尚二话不说就担起了驻守的重任。月食又撒了把土,凭空变出了诸多幻象。远远看去,咱们佣兵团旗帜鲜明、刀枪林立、人员齐整,俨然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我们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急行军,才终于看见北凉关的影子。部队一路上沉默得都有点可怕了。我知道兄弟们都在想什么,因为那也是我一直放不下的东西。想想看,本来你以为快要回到一个“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也许没有那么好,但至少在我们心目中是那样,距离产生美嘛——的地方,但后来发现路走偏了,离家越来越远,天气冷到洗脸水都结成冰,谁还有心情展望一下“美好的未来”呢?团长也无法改变佣兵团糟糕的情绪。剩下那几个老粗就更不可能了。
什么?你问我红色高原有什么?在别人眼里那是一块荒芜的、满目赤红的废土,不过在佣兵团眼里,那是家一你总不至于对自己的家有什么意见,是不是?酒、火炉、温暖的床铺,这是咱们佣兵团眼下最需要的东西。
小白龙得到了斥候报告,亲自走出石楼迎接我们。他只带了七八个随从,冒着小雪勒马静候。团长打了个手势,佣兵团庞大的队伍在雪地中慢慢停下。我和吉利还有三个梯队的队长跟随团长打马趋近小白龙身前。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他。小白龙高坐在一匹雪白的战马上,银甲银盔,几乎和四周的积雪融为一体。这就是常胜将军的模子?我在心里暗想,他身形并不高大壮硕,至少与我心目中力挑万人的传奇英雄相去甚远。
“我以为你们应该在守卫北边的关口。”不等团长说话,小白龙先说道。他的声音比我想象的还要冰冷一些,和“平易近人”这四个字完全搭不上边。
团长没有丝毫慌乱,似乎早准备好了说辞:“我们得到了线报,遮落王已经离开锦缎谷,全军开赴北凉关。”他坐在马上和小白龙差不多高,两人的视线隔空相对。
“他想尽量避开和佣兵团交手的可能。”团长补充道。
“是吗?”小白龙面无表情,“我没得到任何有关的消息。”
“也许你该拿这句话问问你们的斥候。”吉利抢白道。
“有必要的话,我自然会去问。”小白龙回敬道,“不过我现在更想问,你们怎么向我证明,你们不是玩忽职守,或者为了某些不可告人的理由故意接近北凉关?”
这句问话在前排的兄弟中引发了一阵短暂的骚动。“我们不需要证明。”团长板起脸,义正言辞地回答,“铁甲佣兵团不会侮辱自己的荣耀一”
小白龙不动声色:“是吗?不侮辱自己的荣耀——所以你们就自作主张,放弃一个对战局至关重要的地点?既然你们也承认,我还是你们的雇主——”
“铁甲佣兵团不完全服从自己的雇主。”团长生硬地说,“我们会选择对己方最有利的策略来行动。何况我们并没有放弃关口。我留了一支军队镇守。他们都值得信赖。”
一片寂静。我觉得心跳加快了许多。小白龙的表情仍旧没有变化,但我不敢说他心里一定像脸上表现得这么平静。他紧盯着团长,似乎还想要说什么,但最后只是点了点头。“你们可以驻扎在关内。”他说,“我会叫人安排你们宿营。”
“好。”团长在马背上坐得笔直,不卑不亢地回答。
“但是有句话我要说清楚。”小白龙说,“我不管你们自己有什么规矩、原则,你们在北凉关一天,就要听从我的命令一天。我不想再看到擅自行动的情况出现。至于遮落王军队的动向,我会派人去探查。在事情清楚之前,佣兵团必须安心待命。”
“没问题。”团长说,“但关于什么是擅自行动,我们有自己的见解。”
小白龙简单地笑了笑:“但愿如此。”他挨个看了我们一眼,好像要把我们几个人记住一样。看罢,小白龙打马转身,也不管旁边的随从,径自向石楼方向驰去。
“妈的,这是什么态度?”吉利不等小白龙走远就开始大声嚷嚷,“这就是对我们尽职尽贵的酬劳吗,啊?这就是对我们急行军赶来驰援的感谢吗?这算什么事儿啊!”
后面的几个弟兄也纷纷低声附和,表达对小白龙的不满。
“行了,都闭嘴。”团长意味深长地朝小白龙离开的方向瞥了一眼,接着把目光锁定在留下的那一个随从脸上。随从战战兢兢地看着他。
“麻烦‘您’带我们去宿营的地方吧。”团长说。
“我押那只红翅膀的赢。”我说,从口袋里掏出几锭银子,“三倍。”
“觉得自己眼光不错,苦魂?”吉利上蹿下跳地喊,这种时候他可真不像是一个副团长,“你输定了!看着吧,要不了三个回合它就得被打得落花流水。我押黑尾巴!五倍!”
他对着一面翻转过来的盾牌扔了一把碎银子。有一块弹了出来,咕噜噜一直滚到众人围起来的圈子中央。圈子里有两只斗鸡,一只周身褐色,翅膀泛红,另一只羽毛颜色浅一点,尾巴是黑的。两个家伙正面对着面绕步,寻找对方薄弱的地方伺机下口。周围的人看好戏一样给它俩加油鼓劲,呐喊声此起彼伏,夹杂着抛撒碎银子的声响。
这是佣兵团一贯的娱乐方式。斗鸡是长途行军必不可少的,既可以调节心情,关键时候还可以杀来当粮食。最重要的,可以赌钱。我们营地的喧闹很快吸引了不少容朝士兵。他们也三三两两地加入进来一背着他们的将军小白龙。据这些人说,容朝军法是不准聚众赌博的。
为了让容朝士兵也参与到游戏中,我们尽量把他们围在内圈。反正小白龙干涉不了佣兵团的娱乐活动。此前红翅膀和黑尾巴已经斗了一局,得胜。现在是第二局。吉利不停地大呼小叫,恨不能在嘴上装一个号子。大把的赌注从他口袋里飞到盾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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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着点儿,吉利。”烧饼揶揄他,“上次输那么惨,忘了?”
周围一阵大笑,都是来自佣兵团的弟兄。有一回吉利和烧饼打赌,输给烧饼整整四个月的军饷。这件事一直在佣兵团传为笑谈,供大伙儿茶余饭后调笑。
吉利往地上啐了一口:“瞧着吧,小子们!这次老子要连本带利讨回来!少说风凉话,你押不押,烧饼?”
烧饼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不赌这个。”
“哈,孬种!一个大孬种!”吉利兴奋地喊,“烧饼的真面目!”
他又押了双倍赌注在黑尾巴身上。我看他快把家底掏空了,要是输了肯定够他受的。但是这次副团长似乎要转运。短时间的互探虚实之后,黑尾巴毅然对红翅膀展开了一系列打击。红翅膀明显战意不足,勉强招架了几下就败下阵来。四周一片喧嚷,有咒骂的,也有欢呼的。
“第三局!嘿,加注啦,兄弟们!一局定胜负!”吉利招呼道。
我忧郁地看了一眼战况,随手掏出几个金瓜子扔出去,看来这下要晚节不保。吉利嬉皮笑脸地指着我:“才一倍,苦魂!一倍!铁公鸡附身啦?”
我白了他一眼。吉利继续张罗着众人下注。一片吵闹声中,有人挤到我旁边。“看上去你需要一点帮助呢。”他说。是月食,咱们的好术士。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顿时眉开眼笑:“有你就放心了,月食。”
月食笑笑,眼睛盯着场地中央。吉利没注意到我们这边的小动作。他的脸因兴奋涨得通红,眼里除了他的黑尾巴已经没有别的了。
黑尾巴还算是比较争气,第三局一开始就主动发起了进攻。红翅膀还是只有招架的份儿。人群中已经有不少人开始不安。
“我想差不多了。”月食喃喃道,手指交叠,嘴里头念念有词。
紧接着,像是回应他的低语一般,红翅膀突然翻身而起,双眼暴射红光。在众人的惊呼中,这家伙一跃三尺高,居高临下,对准黑尾巴就是一阵劈头盖脸地乱抓。黑尾巴转眼间被按在了地上。也不知道红翅膀到底用了多大的力气。黑尾巴挣扎了几下,居然就不动了。
人群爆发出各式各样的喊叫。我猛地跳起来,抢过放赌金的盾牌:“大丰收!谢啦,副团长!”
吉利的脸由白转红,瞬间又变得铁青。想必他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你给我滚出来,月食!”他放声大喊,“老子不亲手剁了你,我吉利就他妈的不是人!”
我回头一看,月食已经不见了。回答吉利的是一阵细细簌簌的脚步声。人群惊呼着闪出一条通路。“月食!有种别逃!”副团长怒吼着追上去,很快消失在人群中,不见了。
我笑得肚子疼,周围的兄弟也兴致很高。只有容朝士兵多少看得一头雾水。也难怪,观赏月食戏弄副团长一向是佣兵团的保留节目。
“好了,伙计们,咱们可以继续了。”我重新招呼大家。
人群再次聚拢起来,不少人脸上还留着一丝笑容。红翅膀又被放出去。这次它的对手是一只花毛斗鸡。我们放好盾牌,准备下注。这时突变发生了——一支利箭不知从什么地方飞出来,准确地射中了场地中央的红翅膀,把它整个钉在地上。
死寂。所有人都面面相觑。鲜血从红翅膀身下流出来。我注意到那支箭很特别,是银色的。容朝士兵也都看清了那支箭,霎时一个个面如死灰,转身欲逃,刚回过头,却像是被钉子钉在地上一样,全都不动了。
小白龙!他仍旧骑着那匹白马,手里还握着一张银弓,缓缓来到我们的圈子里。身后的随从都扳着脸,看上去颇具威严。一个容朝士兵吓得双腿打颤,小白龙瞪了他一眼。他干脆跪下了。其他十几个容朝士兵见状,齐齐双膝跪地,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小白龙没说话。他打马绕场地转了一小圈,看了看地上狼藉的景象,最后在那些容朝士兵前面勒住马。容朝士兵甚至不敢看他一眼,一个个恨不能把头埋进地里去。
“聚众赌博。”小白龙冷冷地说,“我想在到北凉关之前,我就已经申明过军纪了。你们知道违反纪律的后果,我也不想说第二次。”
容朝士兵的脸上都现出惊恐的神色。有一个还想争辩:“将军,我们——”
小白龙把脸慢慢转向他。这人的话马上吞了回去。
“严惩不贷,这就是我要说的。”小白龙又说,“我雷破军的军队里不许有任何触犯军律的行为。还有,你们别忘了,这次我们的对手是谁。”
他一副冰冷的表情和那种审视的眼神。有几个弟兄毫不示弱地瞪视着他,小白龙沉默了片刻,突然冷笑了一下。
“铁甲佣兵团……名动四大陆……我看你们也不过如此。”他开口说。
这话可不太中听。
“喂!你什么意思?”有人喊道。
小白龙好像没听到:“本以为你们军纪严明……没想到和普通雇佣兵也没什么两样。”
“我们打仗从来不靠什么军纪,而是靠头脑、勇气和荣誉!”烧饼回敬道。
小白龙似乎笑了笑,但又不太像:“我要见你们团长。”
我们都用显而易见的目光看向吉利。吉利躲不过,骂了一句你们这帮孙子,撇开双腿往前走了两步:“有什么事,你可以和我说。”
小白龙看了他一眼:“我要见你们团长。”
“我是副团长。”吉利中气十足,“我有权力——”
“我要见铁甲佣兵团的团长。”小白龙打断他,一字一句地说。
吉利的气势一下子消退了。这个孬种。他一脸衰样地点点头:“跟我来吧。”
他掉头往营地的方向走。小自龙打马跟上,后面是他的随从。一行人很快走出了圈子的范围。众人都松了口气。和这个人打交道真不容易。
“还是一样可怕呢,雷将军。”一个我从没听过的声音说。
“念监军!”几个容朝士兵喜出望外地喊道,好像迎来了救星。我回过头,看到一个面目俊朗的年轻人,脸上挂满了笑,气定神闲地向这边走过来。他不像是久经沙场的样子,但看上去也不是软骨头。他穿着一件普通的盔甲,带一块金色的腰牌,昭示着他的地位。话说起来,监军——这不就是给佣兵团送钱的那位么?
“犯错误啦?”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容朝士兵,垂着眼皮问。
容朝士兵急忙向他求饶:“念监军,帮帮我们吧——雷将军说要严惩不贷!”
“又要我帮你们啊?这样我也很为难呢……雷将军不是好说话的人……”这位念监军眯起眼睛,好像要观察天气,然后看向别处,“其实我有个疑问,雷将军认得你们几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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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个容朝士兵一愣,突然像意识到什么一样,争先恐后地跳起来,撒腿就跑。其中一个还来得及向念监军鞠了一躬。他们很快消失在北凉关城墙的方向。念监军没有动,也没有阻止他们。他始终微微笑着,好像什么都没看到。
“天色不错啊——”他长声道,看到我在看他,他又笑了笑,“是吧?”
我还没从刚才的一幕中反应过来,没说话。念监军似乎也没有指望我回答。他慢慢看了看周围目瞪口呆的佣兵团弟兄们。“你们就是铁甲佣兵团?久仰大名。我是念惜古,这支军队的监军。”他微笑着说,“听说你们从哨塔赶来。一路上辛苦了。”
“彼此彼此。”烧饼礼尚往来。
念监军报以理解的笑容:“对了,刚才那件事——还请你们不要告诉雷将军。”
“不会。”我说。
“啊——感激不尽。”念监军高兴地说,“那些都是容朝的勇士,为了一点小事受责罚,也不应该。这种情况下,谁都会想放松放松吧。太严厉对将来的战事也不见得有用处……”他顿了顿,又说道,“当然,我不是在指责雷将军。只是在治军上,我们稍稍有点不同的意见……”
看得出来,进入北凉关三天,我还没见小白龙真正笑过。他出现在人前总是不苟言笑的神情,容朝军队对他也是三分尊敬,七分畏惧。对念惜古?我敢说情况正相反。看看刚才那几个容朝士兵态度的变化就知道了。
“那么——”念惜古用介于半睡半醒之间的声音说,“代我向你们团长问个好。”他双手抱拳,冲我们行礼。烧饼一本正经地回礼。然后这个“监军”好像散步一样,一步三晃地穿过我们扎营的空地,向石楼的方向走去,嘴里还哼着小曲。他倒是一点压力都没有。
几乎所有人都狠狠地松了口气。我觉得浑身僵硬,腿脚都麻了。就算是面对这种笑容可掬的人,没有丝毫戒心也是不可能的。毕竟我们还不了解他。
“很难想象,这两个人在同一支军队里。”烧饼突然说。我知道他说得是谁。
“就像一条蛇生了两个头,对吧?”我附和道,“一个咬人,一个唱歌。”
周围的弟兄听了这话,都嘻嘻哈哈哈地笑。
“你们在讨论什么?”月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后,“遮落王和他的军队离北凉关似乎只有半天的路程了。”
所有人的脸又是一紧。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果然还是躲不过吗……”烧饼自言自语。
[二 城头]
我从史官花脸口中弄明白了什么是监军。我头一次听说除了皇帝,还有能监督将军的人——他们都是由皇帝钦点,直接听命于皇帝,地位比将军要高,有生杀大权;单独向皇帝呈奏折,朱笔亲批;甚至于很多时候他们还可以左右将军的决策。
闻所未闻。这在其他地方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那就是说,小白龙人前风光,权力也没有多么大。”我说。
“打输了他要背黑锅,打胜了理所应当,还要和监军分功劳。”花脸说。作为史官,他对这些东西简直了如指掌:“不合理,但也有它的益处。”
“我可没看出来。”我耸耸肩。
花脸又告诉了我一些容朝的历史。有几处听得我心惊胆战。他说当今的容朝皇帝是个不折不扣的昏君。有一年闹饥荒,饿死了不少人,他还跃跃欲试,想对北方的蛮族动兵。一个将军在朝堂上当面反对,结果被下了死牢。之后有十三个将军联名上书求情。皇帝大怒,连这些人一起,给十四个将军定了个“意图谋反”的罪名,全砍了头,株连九族。这件事后来被称作“将军狱”。算上被牵扯进去的亲族之类,前前后后一共杀了几百人。
几百人……我听得胃里一阵恶心。
我顺便多打听了一些关于念惜古的信息。他的家族是官宦世家,上三辈起就是当时朝中太傅,后来还封了侯。他在家里排行第四,少年老成,被人戏称为“念四爷”。容朝爵位世袭,因而念惜古年纪轻轻已是三等爵,受举荐进了朝廷。由于写得一手好字,又聪明,很得皇帝赏识。这次拜为监军随军出征,应该是他第一次上战场。
“听烧饼的意思,这年轻人似乎不太一般。”花脸说。那天他不在斗鸡的弟兄里:“烧饼很少看错人,这你也知道。”
“可能吧。总之他和我见过的年轻人不一样。”我选了个折中的说法,“至少他从不把自己的爵位和家谱挂在嘴边。”
“不过这种世家子弟,能有多大能耐,也不好说……”花脸好像对念惜古饶有兴致,“毕竟没有像小白龙那样经历过那么多……”
“小白龙又怎么了?”我问。
“他可是从地位最低的州府军士兵开始,一点点打拼到现在这个位置的。”花脸说,“比你年轻,但打过的仗不比你少,苦魂。”
这天下午,我在美好的午睡中被一声号角吵醒。这声音不太寻常。司职吹号的车夫好像有点中气不足。此外还有容朝军队独有的战鼓声。我从被窝里爬起来,一张我此时极不想看见的脸出现在门口。
“动作麻利点儿,苦魂。”烧饼说,“蛮子们到了。”
仅凭这句话就够了。我用五分钟的时间全副武装,混在一队紧张兮兮的容朝士兵中间冲出营地,爬上关口的城墙。城墙比我想象得还要宽,可以同时供六匹马并行。两端各有一个角楼,里面各站着一名鼓手,随时准备击鼓传令。上方,天色湛蓝,一碧如洗,近到仿佛可以触摸。但天空之下仍是一片蛮荒般的苍凉景象。关外,号角声此起彼伏。人声伴着整齐的脚步声,还有武器碰撞的声音。这是我第一次真正看到赤族人,果然都是一群不怕冷的好汉。五万大军在离关口一里半的地方列阵集结,黑压压一大片,仿佛一个庞大的蚁群,有条不紊地聚集起所有力量,准备对猎物发起猛攻。
顺带一提,我们就是那倒霉的猎物。
每一个容朝士兵脸色都或青或白,眼中交杂着恐惧和紧张的情绪。亲眼目睹这些嗜血好战的敌人成了压垮他们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透过躁动不安的人群,我看到了银盔银甲、站在城墙中部一个垛口后面的小白龙。一个副官、两个传令官立在他左右,团长、吉利、三个术士以及佣兵团的几个高级军官则站在他们右后侧。烧饼也在其中。没看到其他弟兄,估计留在了关内待命。我向他们走过去。烧饼率先看到了我,他示意我过去。
“情况如何?”我走到他身侧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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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特殊的。”烧饼回答,“什么都还没开始呢。”
“很快就能让你看到好的了,苦魂。”吉利插嘴道。
城下,喊声震天,赤族人拍打着自己的胸膛,好像一点儿都不觉得寒冷。他们举着粗陋的大刀和铁矛,结成勉强算是整齐的阵型。也许在某些人的眼里,这种乌合之众没什么可怕的,但是从他们的吼声上你就能听出来,为什么他们能横扫几个州府、把容朝军队打得丢盔弃甲。他们身上体现出的是真正的勇气,视死如归,决不后退一步。要是你也经历过上百场战斗,你会明白,什么武器、阵型、战术,这些都是扯淡,到了你死我活的时候,谁足够勇敢,谁才能取胜。
容朝军队?我只能说,如果他们也有类似的品质,那一定还没表现出来。
赤族人很快便集结完毕。他们继续狂吼着,吼声一浪高过一浪,同时疯狂地碰撞着手里的武器。在惊天的呐喊声中,一匹我所见过最彪悍的战马缓缓走出来。这匹马足有两个人那么高,甚至都不像是一匹马,像一只巨兽,喷吐着厚重的鼻息。它独力拉着身后一辆庞大的藤车。车上站着一个高大的男子,身侧有一面磨盘大的铁盾牌。他手握一杆铁矛一样的武器,前端磨尖,值得一提的是,这武器比我的小臂还粗。他赤裸着上身,傲然而立,看上去像是传说中远古时代那些不可战胜的神明。
“遮落王。”我听到月食在我旁边低声说。
赤族人为他们的首领再度高喊起来,声音几乎能把我们吞没。片刻后,遮落王举起铁矛,身后五万人的呐喊声戛然而止。战场猛地陷入静寂。
“雷——破——军!”他突然放声大喊,声震百里,引得整个苍穹都隆隆作响。我下意识地捂住耳朵,但还是听得很清楚。那喊声像直接传进我心里一样。
“这是最后的机会一”遮落王继续喊道,双目暴射精光,让人不寒而栗,“弃关投降——否则尔等将死无葬身之地一”
月食“哧”了一声:“二流咒术,用来唬人的东西。”
“他们里头也有术士?”吉利问。
“说是术士,不如说是神巫更贴切吧……”月食说,“如果传言是真的,那么应该是……”
小白龙冷笑了一声,做了个手势。一旁的传令官看在眼里,随即奔向城墙一角。那儿的鼓手敲起密集的鼓点。
遮落王似乎听到了城头的鼓声。他再次举起铁矛,这一次赤族人开始有节奏地蹬踏地面,口中发出低沉的呐喊。后面的武士拍打着前排武士的后背,前排武士纷纷拿出铁铸的壶,向身上泼洒水一样的东西。片刻后我意识到,那是酒。他们用酒涂抹自己的胸膛,直到浑身像熟铁一样呈现赤红色,吼声中充满对杀戮的渴望。接着,遮落王第三次举起铁矛,前排的赤族人仰头狂吼,随即踏着步子向我们的城墙缓步走来。
“来了!”小白龙忽而起身,眼中露出昂然的神色。
城头上的容朝士兵顿时严阵以待。赤族人越走越快,到最后变成了全速的冲锋,脚步声在冻土上有力而清晰,甚至地面似乎都在震动。
“弓箭手准备!等我命令!”小白龙大声喝道,“散开目标,瞄准敌人盾牌的空隙!准备——放!”
“哗”——弓弦作响。第一轮弓箭像瓢泼大雨一样淋向赤族人,应该说,大部分箭矢都命中了,但好像没什么用,至少我没看到有很多赤族人倒下。大部分赤族人还是高吼着继续向城墙前进。
“第二轮弓箭准备!”小白龙按剑高呼。后面待命的弓箭手马上替换下前面的人,拉满弓弦,蓄势待发。
“放!”
又是一轮箭雨,干脆利落地击中了冲在最前的一排赤族人。但是诡异的事情发生了,绝大多数赤族人只是被箭矢的冲击力打得顿了一下,却几乎没有人停步。我看得很清楚,许多箭矢打在这些人的胸口、肩膀甚至是额头,立刻就弹开了,好像打在铁皮上一样。
“铜皮铁额!”烧饼的脸色都变了,“这些人根本就不怕弓箭!”
怪不得他们不用盾牌。我心想。说得轻松,天知道我心里有多紧张。赤族人的狂潮在步步逼近。城头上开始出现慌乱的情绪。细碎的私语声一下子就蔓延开来。
“不要慌!收敛心神!”小白龙有力的声音压过了容朝士兵的恐惧,“第三轮弓箭准备!”
第一批放箭的弓箭手再次顶上,动作比之前有所迟疑,有的人双手还微微发抖。
“听我号令!瞄准敌人的腿——放!”
小白龙号令一出,所有的弓箭手先是一愣,随即立刻明白了主帅的用意。漫天箭矢蝗虫般落进赤族人阵中。这次进攻看来是奏效了!箭矢切进赤族人的膝盖、小腿和脚踝,强迫他们栽倒在地。最前面冲锋的武士刹那间倒了一大片。
紧接着,后排的弓箭手顶上,又是一轮齐射。刚刚侥幸躲过一劫的赤族蛮子也步上了他们同伴的命运。怒喊声和惨叫声一直传上城头来。没有受伤的赤族武士试图继续冲锋,却发现他们被自己人绊住,大大延迟了进攻的速度。迟疑间,又有更多的赤族人中箭。小白龙镇定地指挥着弓箭手发动一轮轮齐射。赤族人被死死按在离关隘两百步远的地方,几乎难以寸进。
我感到稍稍松了口气。我周围的容朝士兵也是同样的反应。小白龙面色仍然严峻。而在我右前方的团长,自打战斗开始后就是一脸紧绷的表情。甚至吉利这种没心没肺的典型,居然也玩儿起了深沉,仔细观察着前方的变化。
“现在是咱们占了上风吧?”我试探着问他们。
吉利愣了一下,转头以一种轻蔑又怜悯的眼神扫了我一眼。我太熟悉副团长这个阴损的表情了。“我真为你感到悲哀,苦魂。”果然,他开口就不是什么好话。
“怎么?”我想都不想就顶回去。
吉利又想说什么,被团长打断了:“没有那么简单的,苦魂。”
话音未落,城下的喧嚷声忽然减小了。远处,遮落王又一次举起了铁矛,大声喊出一个我听不懂的词语。听到这个词,城下的赤族人迅即变了阵型。最前排的武士开始后退,两翼向中心聚拢。与此同时,十几架怪模怪样的木头车从阵列后方开出来。
我探头出去,看清那是几架做工粗糙的云梯,最短的看上去也足够搭上我们的城墙了。每架云梯搭在三辆藤车上,每辆车旁有两个武士。这些武士把绳子搭上肩,绷紧全身的肌肉,将云梯缓缓拉动。云梯出阵的同时,几队赤族武士也奔出来。接下来的一幕让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居然拿出盾牌,高举在拉车的武士头顶,把他们牢牢保护在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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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他们有盾牌啊……”我不由得低声说,“还有云梯……这真的是在冰原上生活的部落吗?”
这让我想起了红色高原南方的几个原始部落。那些人也是喜欢赤裸着胸膛,打起仗来不要命,但是他们决不会有造云梯或者哪怕是木头车的脑子。
“是遮落王的主意。”团长解释道,“老鬼传回来的线报说,他指挥赤族人照着从容朝军队手里得到的图样打造了这些云梯。他还学了一些容朝军队的战术。”
“把你的人调上来!”小白龙转头对团长说。
两人似乎早商量好了对策一样。团长点点头,烧饼飞速跑下城墙。大约十分钟的工夫,佣兵团自己的射手队便由队长六指领着,爬上了城头。六指是个老兵,脸上有一道疤,两只手合共六根指头——左手两根,右手四根——偏偏箭术准到吓人。
“团长。”他走过来报到。
团长看小白龙。小白龙指了指城下正缓缓开来的云梯车:“把它们废掉。”
六指点点头。一部分城垛边的容朝士兵退后,给佣兵团让出一块空间。六指带人迅速就位。所有的弓箭手都拉弓搭箭,全神贯注地盯着下方。赤族人吭哧吭哧地前进着,已经走进了射手队的射程。
“放!”六指大喝一声。
一片整齐的弓弦声。箭矢破空呼啸,准确地穿过赤族人每一处盾牌之间的缝隙,射中了盾牌下面拉车的武士。一辆车、两辆车——很快大部分云梯都停下了。等赤族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拉车的武士已经被清洗了一小半。
“干得好。”团长赞了一句。
六指向他做了个放心的手势,随即指挥弓箭手们改变目标,集中攻击阵列最前排的赤族人。每一箭都对准他们盾牌下面几无保护的腿部,让这些人像割麦子一样一片片地倒下去。这大大阻挡了赤族人前进的步伐。他们被迫后退重整阵型。后面的武士反应也快,疾步赶上来,在阵列前竖起盾牌,试图防御六指他们射出的箭矢。但是这丝毫没有影响到佣兵团。射手队的箭矢长了眼睛一样找到每一处漏洞,每一箭都能准确地废掉一个赤族武士。
这时候,遮落王又喊了一句什么,赤族军队向后撤了几十步,短短十几分钟之后,这支近万人的大军又在盾牌掩护下向我们开来。那些拉车的武士也鼓足余勇,从死掉的伙伴手里拿过绳子,高喊着拉动云梯车快速前进。
“六指!”团长喊道。
六指不说话。他咬着牙,眼睛不断寻觅着合适的位置,一连射出三支箭,但只有一支命中了重重盾牌下的目标。其他弓箭手——包括容朝军队——也遭到了同样的情况。
“是我花眼了吗?”我不由得问,“蛮子们的盾牌怎么好像变厚了?”
“他们在第一层盾牌的缝隙下面又加了一层盾牌。”吉利说,眉头紧皱,“妈的,这帮孙子比咱们想象得要精明得多。”
“停下!”小白龙的喊声响彻城头,“全体停止攻击!”
所有的弓箭手都停下了。他们几乎全部看向小白龙,等着下一步命令。
“没想到这么早就要用那些东西啊……”小白龙面色沉稳,自言自语地说。
他向传令官喊了句什么。这次是两个传令官分跑向两个角楼。鼓声再次响起。这次鼓点沉郁而迟缓,估计整个关隘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我等着看又有什么样的军队补防到城墙上来,但等了几分钟也没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
“怎么——”我刚想问,冷不丁身后传出几声沉闷的吱嘎声,好像木头机栝绞动的声音,接着,风声作响,一个阴影掠过我的头顶,冲向城墙下面的赤族军队。
我只看出那是一个巨大的圆球,这东西就已经砸进赤族战士的阵列里,劈头盖脸地砸翻了一大片盾牌。球体足足有两人高,看似很重,没有丝毫要弹起的意思,只是缓缓向前滚动了几米。这几米也够那些蛮子受的了。我看到有人试图用盾牌阻挡它,被干脆利落地碾进了圆球下面。
同样的圆球接二连三地落入阵中,好像巨人的脚踩进了蚂蚁堆。惨叫声不绝于耳,在城头上也听得很清楚。想也知道那些被砸中的人会是什么结果。
“抛石器?”吉利双眼放光,难掩惊讶的神色。
“那可不像是石头。”月食看起来很有兴趣。他直接问小白龙——也就是月食有这种胆量——“铁球吗?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小白龙轻描淡写地笑了笑:“无关紧要。你只要看着就够了。”
说话间,又是一排大铁球呼啸着从我们头顶飞过去。其中一个准确地击中了一架云梯,把它拦腰砸成了两截,顺便扫飞了十几个拉车的武士。城头上爆发出一片欢呼声。
赤族人明显拿这些铁球没有什么办法。他们不得不第二次退却。我们的弓箭手趁机把箭头对准他们的后背,亳不留情地射杀落后的赤族战士。
第五轮铁球过后,小白龙举起一只手。传令官挥舞两面三角旗子,鼓声终止,然后城头上的攻击都停止了。蛮子们狼狈后退,一直退出一百多步远才停下。
这下所有人都或多或少松了口气,连团长的神色也有些缓和,只是不敢表现得太明显。我把目光转向赤族人后方。遮落王还站在他的大车上没挪窝。他身后雪尘飞扬,几辆小一些的藤车飞快地驶出,看架势是准备和他们失利的先锋军团会合。其中一列慢慢驶到遮落王身边。我看不清上面的人。
“嚯,瞧这些战车。”吉利语调夸张地说,“他们是打算直接把城墙撞开吗?”
“认真点儿,吉利。”团长板着脸道。吉利识相地闭上嘴。烧饼看在眼里,笑了笑。他紧张的脸放松了许多,说话也有了些底气。
“我看今天估计就这样了,”他深吸一口气,“除非——”
他还没说完,嘴一开一合,但后面的话我一下子听不到了!一开始我还以为自己突然失聪了,但很快我意识到,不是我听不见声音,而是周围自己静了下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吸收了所有的声音。然后,万籁俱寂中,我听到一个诡异的声响,像成千上万只蜜蜂聚集到一处,翅膀剧震,发出巨大的“嗡嗡”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大。
我下意识地扬起头。在我们不远处,一个发出刺目白光的球体正被某种力量抛上空中。球不大,旋转扭曲,表面不断暴射出珊瑚一样的光线。我看着它,只觉得头皮发麻。
它上升到顶点,在空中停顿了片刻,随即猛然下落,疾速向一段城墙冲来。
“躲开!”一瞬间,小白龙的吼声盖过了一切声响,然后——“轰”!巨响差点震聋我的耳朵。就在我右边十几步远的地方,城墙炸开了。从球体中释放出的能量,化成闪电,仿佛要将整个北凉关劈开,先是强烈的光芒照得人睁不开眼,接着,爆炸带起的尘土把周围变成了灰色。
英雄纪·三千铁甲
我半蹲下身子躲避这股冲击。一块断裂的石板擦着我的后背飞过。结结实实地砸在我身后一个容朝士兵身上。他的惨叫好像和我隔着无比遥远的距离。
“苦魂,这边!”我隐约听到吉利在喊,灰尘盖了他一头。我没做出任何反应。吉利一把抓住我,把我拖离危险区域。团长按着我的头让我蹲下。我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听觉,顿时耳边充斥着各种狂呼乱叫。没等我喘口气,又一个球体打在左侧城墙上,这次直接摧毁了角楼。里面的号手连喊都没来得及喊,就被炸碎了,鲜血混在沙石中四下飞溅。
“这是怎么回事?!”我扯着吉利大声问,“哪儿来的这些东西?”
“是‘雷’!”吉利喊回来,用手指着城墙外,“雷皇来了!”
“谁?”我没听明白。
“就是我说的那个神巫!”月食从后面过来,手搭在我肩上,脸色凝重,“我一直以为传说被夸大了,没想到都是真的——”
这时我也想了起来,花脸好像的确和我说过一次,说遮落王起兵时,身边有三个人发誓效死命跟随他。一个是他的亲弟弟伏离,一个是曾被他救过的赤族长老,最后一个是雷皇。相传雷皇具有远吉神明的血统,周身赤红,可以驾驭雷电,所过之处无不化作焦土——
我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扑到城垛上。
远处,一个枯瘦的身影站在遮落王旁边,看上去丝毫不起眼。他也赤裸着上身,但是胸膛上不知用什么颜料画着稀奇古怪的花纹,还闪闪发光。他高举着双手,一个个白色的球体在他手掌间成形,变大,抛向我们。
压缩到极限的“雷”一接触到城墙就引发了剧烈的爆炸,雷声轰然作响,夹杂着惊呼和惨叫声。碎石四溅。整个北凉关似乎都在震动。
“天啊,这是人的力量吗?”我听到烧饼嘶声说。
“他身上不对劲。”我说,“那些是什么花纹?”
“是真言。”月食在我旁边说,听声音好像嗓子眼儿里塞了一个橘子,“真言咒……我听说过这种术法,是用燃烧药草的灰烬在身上画出符咒,以引发强大的力量。雷皇身上画的符咒是控制雷的……他可以任意操控雷电——”
“意思是说,我们就只能看着吗?!”烧饼问。说话间,雷光接二连三在城墙上炸裂,城头乱成了一团,赤族人趁此机会重新组织攻势,再度逼近城门,我环顾四周,城头上的士兵东倒西歪,连一个能站起来抵挡他们的人都没有。
“当然不是——”月食在剧烈的晃动中勉强站稳,“我知道怎么对付他!”
他最后的几个字几乎是喊出来的。月食一转身,眨眼间消失在四处奔逃的人群中,我刚想问他要去哪儿,冷不丁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吓了我一跳。
我立刻转过头去。是小白龙!他刚刚似乎是一剑砍在了城垛上,右手还紧紧握着佩剑的剑柄,好像要把它捏碎。这位将军死死盯着赤族军队阵中雷皇的方向,目眦尽裂,眼中简直能喷出火来。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表露出如此强烈的情感,而且是在这么近的距离。我敢说我甚至可以算是第一个看到小自龙暴怒的人。这么想着,脚下又是一阵大幅度的震动,差点把我甩出去。一个白雷打在了城墙一半高度的地方。我担心城墙随时会完全垮掉。
“月食!哪吒!狐狸!你们他妈的等什么呢!”一片混乱中,不知道团长在哪儿大喊。
像是回应他的喊声,周围四散的尘土和沙石迅速搅动起来,形成一股强大的气流,直冲向一个飞到空中的雷球,把它打得偏离了方向,撞在远处一段山体上。那儿立刻升腾起一大团白雾。
人群散开,月食的轮廓渐渐清晰。他口中念着什么,手指在胸前画出一个个符号。每画完一个,符咒就像自己燃烧一样凭空腾起一团火焰。狐狸和哪吒在他两侧。三人不断变换着符咒,勉力阻挡雷皇的进攻,不让那些危险的白雷靠上城墙。
没有白雷的攻击,城头的容朝士兵似乎镇定了一些。但蛮子们似乎不打算给我们留出喘口气的时间。遮落王高声下了一道命令,赤族人的阵列中又奔出不少武士,迅速补充到前面冲锋的人中。他们顶着头上的箭矢,以他们所能达到最快的速度疾奔向我们的城墙。
“都起来!把他们拦住!”有声音大吼。还能战斗的弓箭手纷纷爬起来,向下方射出零散的箭矢。六指运指如飞,一刻不停地拉弓、放箭。没办法,我也拿起弓箭,接过我一贯不擅长的技术活。而这次,优势开始偏向赤族人了。我们的弓箭没能阻止他们前进,相反,在高涨的士气鼓舞下,这群蛮子像多生出了两条腿,转眼间杀到了离城墙不到二十步的范围,他们的投枪已经能够威胁到没有城垛保护的弓箭手。
“再用一次抛石器吧!”吉利奋力挤到小白龙身边,大声说。
“不用!”小白龙几乎是从牙缝里说。他一下抽出佩剑,剑刃上闪动着光芒。
“来人,备马!”小白龙喊道。周围的容朝士兵都傻了。没有人动。小白龙在人群中找到了一个传令,一把抓住传令官的衣领,将他提起来。
“我说备马!”小白龙瞪着眼大吼,“集合关内所有骑兵,开城门!”
传令官快吓晕过去了。
“等等!”团长从后面拉住小白龙,“你要做什么?!”
“叫你的佣兵团也准备!”小白龙回头吼道,“开城门——迎击敌人!”
“可是——”
“这是命令!”小白龙猛地把剑砍在一个幸存的城垛上,火星四溅。
“雷破军!”一个年轻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能感到在场的所有容朝士兵都松了口气。念惜古出现在城头上,脸色阴沉。他穿着一套不太合身的盔甲,硬拦在小白龙身前。周围没有一个人说话。小白龙又往前走了两步,手里还提着佩剑。念惜古毫不示弱地瞪视着他。两人一比较,显得念惜古像个书生一样,瘦弱单薄。
“让开。”小白龙黑着脸说。
“除非你交出指挥权。”念惜古针锋相对,“否则你别想走下城头一步。”
“让开!你想死吗?”小白龙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一样大吼。
“是又如何?就算死,我也不能眼睁睁看你带着大容朝的勇士们出去送命!”念惜古也吼道,“我知道你有一肚子的怒火,但你是这支军队的统帅,雷破军!别人可以意气用事,你不行!你想没想过,城下是五万大军!靠着几千个骑兵,你有可能取胜吗?如果你战死了,谁来镇守北凉关?谁来击败遮落王?大容朝靠谁来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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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知道我是将军么!”小白龙傲然道,“我不需要你这样一个靠祖宗吃饭的毛头小子教我怎么打胜仗!”
念惜古暴怒,伸手拔出了自己的佩剑:“我不管你说什么,你要想过去,那就杀了我,然后踩着我的尸体过去吧!”
小白龙瞪眼看着他,真的举起剑,对着念惜古的胸口:“我最后说一遍——让开!”
念惜古纹丝不动。两人怒目而视,互不退缩,眼看就要火拼起来。
打破这僵局的居然是六指。“我不管你们他妈的在吵什么,快点决定!”六指回头嘶声大骂道,“他们准备攻打城门了!”
话音未落,城墙深处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我的心沉了下去。这是攻城槌砸在城门上的响声。脚步最快的赤族蛮子已经杀到了城门下,看样子还带上了不少攻城的工具。
更多的赤族人还在源源不断地开来。云梯车随之就位。数十个武士拉动绳子,将四五架云梯同时拉起。六指嘴里骂声不绝。他又是一连射出三支箭,射断了一架云梯的拉绳,射中了两个大力士的肩膀。两架云梯跌下去,和下面的车子摔了个同归于尽。但还有三架云梯在慢慢升高。
团长啐了一口:“烧饼,把虎头叫上来!”
不出五分钟,虎头带着他的工兵队,咚咚咚踩着楼梯跑上城头。这是个八尺有余的大汉,体重足足有普通人的三倍,肌肉虬结,面目狰狞。
虎头理都不理容朝士兵惊异的目光。他直接走向城垛。吉利凑上去,把赤族人的阵型解释给他听。虎头一边听一边点头。
“开工。”他对身后的工兵队成员说。
在众人的惊叹声中,他徒手搬起一块巨大的城墙石,像小孩子扔皮球一样抛手扔了出去,然后巨石拦腰撞断了一架云梯,又飞落在赤族人的军阵中。我能感到大地都颤抖了一下。蛮子们的惨叫声我在城头也听得一清二楚。
“先护着城门,虎头!”六指在一旁大声说。
虎头也不说话。他举起链锤,握在手里,对准一块正对着城门方向的城垛石敲下去。沉闷的声音响彻城头。刚敲了两下这块石头就松了。虎头轻描淡写地一推,把它推下了城墙。
但是赤族人还没有死心。他们弄来了更多的云梯车,对我们发动潮水一样的猛攻,遑论雷皇的白雷还不断在空中炸响。月食一个人同雷皇直接对抗,狐狸和哪吒辅助,同时他们还兼顾着城头各种突发的情况。
赤族人似乎是要不惜一切代价把云梯架起来。有一架云梯就在这瞬间突破重重封锁,靠上了城垛。赤族人飞快地往上爬。我猛扑过去,连续射翻了两个。
一只手冷不丁按住了云梯的顶端。“我来!”小白龙说。
我往后退一步。小白龙双手紧抓着云梯的顶部,大吼一声,将它抬起来,然后推了出去。我没想到他的力气不比虎头小多少。云梯在空中晃了两下,猛然向后便倒,带着上头的七八个赤族人一起,摔得粉身碎骨。
赤族人的阵型解体了。看上去他们太想登上城头,反而打乱了基本的部署。小白龙用抛石机打下去的铁球也很大程度上阻碍了他们的进攻。敌我双方就在距城门四十步的阵线上进行着拉锯战。蛮子们的伤亡不小,但这次,他们寸步不退!
[三 计划]
夜晚拯救了我们。赤族人不习惯夜战。黄昏时,他们终于退却了。雷皇接连放出强有力的咒术,防止我们追击。事实上我们连擦汗的力气都没有。遮落王指挥他的军队撤退到关口五里外扎营。他们的营盘层层叠叠,如一大片灰色的云彩,一眼看不到边。这比正面同他们交战还影响我们的士气。
头两天,赤族人没有发动大规模的进攻,这给了我们宝贵的休息时间。小白龙和念惜古没有再发生正面冲突。虽然两人的关系还是很僵化,但至少都专注在自己的职责上:小白龙用一贯的铁腕手段整顿军务,念监军则适时地体恤士兵,鼓舞他们的精神。
我很少看到小白龙。他偶尔来佣兵团的营地一次,也是找团长商议下一步的行动。倒是念惜古,时常过来嘘寒问暖,还给佣兵团添置了一些新帐篷。不少弟兄对他的印象都不错。
“很少遇上这样的人,是吧?”几个年轻的小家伙对我说。我没有评论。
战局正在朝一个无从预测的方向发展。经过一场血战,容朝军队中对于遮落王和赤族人的恐惧情绪消退了不少。小白龙也不愧他“常胜将军”的名号,把城防安排得十分妥当。
三天过后,蛮子已经把营盘移到了离我们不到两里的地方。我们眼睁睁看着,没有什么好办法。锯子的骑兵队几次趁夜骚扰敌人的阵地,收效甚微;月食有时候也参与到这种袭击中去,但在雷皇面前同样占不到多少便宜。
接下来我们打了两天硬仗。遮落王似乎放弃了任何战术,五万赤族大军对北凉关发动了近乎疯狂的进攻,如同一片汪洋大海要将一切吞没。
我们站在城头向他们射出无情的箭雨,但不能产生足够的影响。蛮子们突破了第一天他们没能突破的防线。他们用投枪和硬弓袭击城头上的弓箭手,同时猛攻城门。雷皇驱动白雷在半个天空炸响。
鏖战两日。赤族人还是没能吃掉北凉关。他们再度退却,留下战场上的无数尸体和城头被血染成紫黑色的城垛。我们的处境没有因此改善。这两天的战斗,容朝军队损失了近四千人,佣兵团也折损了百十个弟兄。伤兵营里挤满了伤员,不少人其实只剩下一口气。
医官一开始还想救治每一个人,最后却不得不把伤势太重的送出关,让他们自己等死。医官为此自责不已。同样自责的还有念惜古。他经常出现在伤兵营里,面色苍白,看着一个个伤员被担架抬进抬出。
小白龙没有表现出哀伤的情绪。他照旧冷静得像一块石板。这位“常胜将军”指挥手下士兵修筑并加固了城垛。城门处也由虎头打下连桩,缚上铁链。被雷皇打破的城墙则交给了佣兵团的三个术士。他们如同给衣服缝补丁,用碎石头补上每一处缺口。这些工作都是为了抵御赤族人的下一次进攻——按照大部分人的悲观想法,下次进攻过后,北凉关还存不存在都成了问题。
但赤族人的进攻却迟迟没有到来。他们将北凉关层层围困,表现得很有耐心,唯独没有下一步动向。小白龙派出斥候去探听消息,都无功而返。连老鬼这次也失去了神通,几天没送鸽子来。
这样的形势一直持续了两个星期。没有敌情。无所事事。混吃等死。这两个星期以来,我每天只是例行公事在城头巡逻,没事就在营房里倒头大睡。如此的结果就是,有一天晚上,我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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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一泡尿憋醒以后,我完全没有了一点睡意。营帐外静静的,烧饼的呼噜声隐约从边角位置传来。我像只耗子一样在帐篷间乱转。整个北凉关笼罩在深黑的夜色中,城头亮着火光。夜巡的士兵在上头走来走去。我往营地东面的一小片松树林方向走了走——那儿够黑——却发现已有一个人在。他背对着我,坐在树林前的一块空地边缘,自斟自饮。我凭甲衣认出了他是谁。
小白龙。
他手里端着酒杯,一开始并没注意到我。我悄悄走过去。快走近时,小白龙听见了我的脚步声。他猛地转过身,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几乎要旋身而起。意识到是我,他迟疑片刻,又坐下了。
“你在这儿干什么?”他冷声问。
“这是我想问的。”我回答,在他旁边坐下。这时我才明白小白龙为什么要挑这么一个地方坐着。这片空地被容朝军队称为“归魂冢”,里面埋的是死难的士兵留下的衣物、头盔之类。容朝人相信,死者都对人世怀着很强的留恋,把他们生前使用的东西埋在地下,可以指引他们的灵魂自冥府返回。
小白龙就坐在这一片归魂冢前,一杯接一杯地饮着酒,地上已经歪倒了两个空酒壶,还有两个满的。他不再是白天那副冷漠的表情。夜空的微光透过树枝,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影子。我发誓我在影子下面看到了更多。
“要喝一杯吗?”小白龙用微醺的口气说,把杯子递到我眼皮底下。
我摇摇头,婉拒:“我喝不来你们的酒。”见鬼,此刻我脑中划过的是红色高原上佣兵团常光顾的酒馆内的场景:炽热的炉火、喧闹的人群、甜美的麦芽酒浆。回过神,眼前还是归魂冢略微隆起的地面。一杆破旧的长枪孤零零杵着,周围清冷而寂静。
“这一杯就敬‘他们’吧。”小白龙说着,掉转酒杯,把酒慢慢倒在空地上。酒液很快渗入了冷硬的泥土中。
“归魂冢……有时间,别忘了回来一趟……”小白龙恍恍惚惚地说,良久,他又低声吟唱道,“夜雨登荒城,枯草惜大风……十年方一梦……不觉万事空……”声音悲凉凄苦,听得我都有点百感交集。
“老实说,就在战争开始之前,我还以为你一点感情都没有。”我说。
“我是一点感情都没有。”小白龙生硬地说。
“你的意思是,你不肯向别人表露自己的感情?”我自作聪明地问。
小白龙没说话。他仰头灌了一口酒。
没回答就是默认。这种闷葫芦的人我又不是没见过,要他们说出自己的真正想法,能要了他们的命。我摇摇头:“如果我是你,不知道疯了几回了。”
小白龙笑笑:“我们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苦魂。你是佣兵团的一员。你们乐观、勇敢、敢作敢当,而我,半辈子都要和朝廷上一帮勾心斗角的老家伙以及狗仗人势的太监打交道。我不能过分袒露自己。你想必也听说过‘伴君如伴虎’,何况当今圣上——”他深吸了一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问,“你知道‘将军狱’吗?”
我心里一激灵:“知道。听团里的史官说的。”
小白龙的脸仿佛一下子苍老了。他苦笑道:“就因为一句话……三朝老将……杀一个不算,还要株连九族……”他喃喃说着,眼盯着地面,眼神变得很复杂,“还有,你知道遮落王和他的族人为什么反叛?”
我扬起眉毛看着他。
“有几十年了,赤族一直是容朝的属国,每年向朝廷进纳岁贡。”小白龙说,“他们进献的是……一种冻石。这种石头只在冰原上才有,深埋在冰面深处,放在室内,冷气可以接连几天不散,大容皇宫就用它们来祛暑。但是从冰面里取出冻石很难,要一直进到冰谷深处,不小心就会送命……一块巴掌大的石头,经常就连着好几个人的性命……”
他顿了顿,又说:“不过岁贡并不重,赤族人也一直没有怨言,几十年相安无事……直到当朝圣上……忽然要加两倍的岁贡,为了建造他的避暑行宫。赤族的长老们跋涉几百里,在北方十七州的总兵府跪了三日三夜,请求减低岁贡。圣上一怒之下,就下令,把这些长老全部……就地斩首……”
我听得心里满不是滋味,这些花脸从没对我提过。
“然后遮落王就一”我欲言又止。
小白龙再次露出一个苦笑:“很可笑吧……你们倾尽全力保护的,是这样的一个皇帝……有时候我甚至不知道我是为了什么出生入死……这么多年……牺牲这么多人……”
他沉默了,只顾一杯一杯地喝酒。我更不好插嘴。过了很长时间,小白龙似乎稍稍平复了情绪,或者酒开始起作用了。他又开口道:“我隐藏感情还有一个原因。”
他似乎放下了对我的戒心,斟满酒杯,继续说:“白天我是大容朝的将军。虽然我很不喜欢念惜古,但他至少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如果我惊慌失措或者暴怒发狂,我手下的士兵又从哪儿得到清晰果决的命令?谁去鼓舞他们的士气、指挥他们作战?我是大容朝的常胜将军啊……一个常胜将军,就要有常胜将军的担当!”
我看着小白龙一脸颓唐的模样,突然觉得很同情他。至少在佣兵团,没有人有这么大的压力。就算是团长那个老家伙,也总不着调,能偷懒就偷懒。
“说别人坏话的时候,最好看看背后有没有耳朵。”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吓了我一跳,“还有,不要把自己说得那么伟大,雷破军。”
小白龙的眉头微微动了一下,头都不回。我起身到一半,又慢慢坐下。
念惜古脸上带着笑,一步三晃地走过来,坐在我右侧。
“又见面了,苦魂。”他轻快地说。
我刚想回话,小白龙打断了我:“道德高尚的人也偷听别人谈话?”
“我?道德高尚?”念惜古好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你不是一直说我是个没教养的纨绔子弟吗,雷将军?”
小白龙没有否认:“你不是?”
念惜古抿了抿嘴唇,没回答。他伸手抓过一只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接着,他整个脸都皱了起来,对着酒壶口看。我估计他什么也看不到,因为他几乎马上问道:“这是什么酒?”
他边问边伸出舌头,吐了口气,好像生吞了一个辣椒。小白龙的表情似笑非笑:“这是普通士兵才喝的酒,当然和侯爷家里的玉液琼浆不能比。”
念惜古脸色沉下去:“你又想说,我养尊处优、吃不得苦,不配到这个战场上来吗?”
小白龙故意不说话,而是拿起酒壶:“喝不了就算了,念监军。”他有意把“监军”两个字咬得特别清楚,好像要提醒念惜古什么。
英雄纪·三千铁甲
念惜古狠狠瞪着小自龙。片刻,他再次举起酒壶,大口大口地把酒喝下去。一些酒洒在他的胸口,辛辣的味道连我都能闻见。我估计哪怕手里拿的是一瓶毒药,他也会灌进肚子里。连喝了几大口,念惜古放下酒壶,喘着粗气,努力压制着呕吐的冲动,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大战。
小白龙镇定自若,看都不看念惜古一眼。我夹在两个人中间,去留都不是。
“你在这儿干什么?”念惜古缓了缓劲儿,似乎刚想到要问小白龙这个问题,“归魂冢——”他瞪眼看着小白龙,“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为什么?”
“‘一将功成万骨枯’。”念惜古咄咄逼人,“你能理解那些士兵的痛苦吗?”
小白龙对此嗤之以鼻:“你想说你能理解?一位一生下来就是侯爷、靠写几个字便提拔成监军的大少爷,头一次上战场,你想说你能理解普通士兵的痛苦?你亲手杀过人吗?你什么时候正面同敌人交过手?我们在战场上拼到你死我活,你却大可以缩在阵后保命。你说你理解普通士兵的痛苦?他们的恐惧你体会过吗?雷皇用白雷轰炸城头的时候,你没吓得尿裤子吧,念监军?”
最后这句话激怒了念惜古。他忽地站起来。我赶紧往后挪了挪。苦魂啊苦魂,你好死不死,非要在今天晚上睡不着?
小白龙没动,自顾自地饮酒。只听念惜古咬着牙说:“你有话直说,雷破军,不用在这儿冷嘲热讽的!”
小白龙摇头:“我和不会治军的人没话说。”见念惜古不明白,他又解释,“上次那几个触犯军纪的士兵是你放走的吧?你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我知道念大人自幼无拘无束,心中没有军纪的概念,但你也别忘了,这是我雷破军的军队。我不需要一个不懂战事的监军来对我指手画脚。”
念惜古气得浑身发抖:“我要参加你的那个计划,雷破军!”他孤注一掷似的说,“把我放到战场上去!我要让你看看,我到底配不配现在的位置!”
“雷某从命。”小白龙说,“不过战场无情。说得轻巧,也许这一去就回不来了。念监军还请三思。”
“我可以现在就立生死状!”念惜古大声说,“上了战场,我念惜古是死是活,和你小白龙没有半分关系!”
说完,他猛地把酒壶往地上一摔,气呼呼地向营地的方向走去。我听得一头雾水。小白龙有什么计划?怎么还扯到生死上了?
小白龙没有解释。他笑笑,捡起念惜古扔下的酒壶,晃一晃,失望地把它扔回去。
“这混蛋,把我的酒都喝光了……”
回到帐篷里,我终于找到了久违的睡意。噩梦不断。日上三竿时我还在半睡半醒中翻着身。烧饼在我的行军床上找到了我。他用手掐着我的脖子,把我从睡梦中强行“唤醒”,差点把我吓掉魂。我刚刚在梦里和整整一个营的鬼怪为敌。
“我说你——”我猛地坐起来,张开口,先猛烈地咳嗽了一阵,感觉空气正嘶嘶地溜进肺里。
“团长找。”烧饼用这句话堵住了我的咒骂和反击。我对他怒目而视。
他耸耸肩:“我敲门了,你没醒。”
我咕哝着从床上爬起来,嘴里不干不净,诅咒烧饼将来生下的孩子会被卖到黑矿场做一辈子苦工。烧饼摆出息事宁人的态度,溜之大吉。我迷迷糊糊地走进石楼,一头撞进团长的房间里。
“哪位找咱们苦魂大爷有事?”我扯着嗓子喊。
“放老实点,苦魂。”团长的语气意外地严肃。我还在想他是装得哪门子正经,结果马上发现了他这样说话的理由。
小白龙坐在屋子一角,正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我顿时觉得清醒了许多,扯开嘴角,给出一个估计难看到死的笑容。没有人回应。
我清清嗓子,自己找把椅子坐下。屋子里除了团长、吉利、小白龙,还有月食、烧饼以及三个梯队的队长。团长正襟危坐,好像见了亲爹妈一样。吉利脸上挂着一个傻笑。
“出什么事了?”我试图打破众人的沉默。
“没出什么事。”小白龙沉吟着,微微前倾上身,“既然苦魂也到了,我就再把刚才说的话详细说一遍。现在北凉关的情况各位都很清楚。遮落王之所以按兵不动,我们猜测是这几次大战造成的伤亡超出了他的预计。他也许已经开始意识到,北凉关不是一块容易吞下去的骨头——当然,这其中很大~部分是铁甲佣兵团的功劳。”
吉利一下挺起胸膛,很得意的样子。他是那种给个夜壶就撒尿的家伙。
“起初我打算坚壁清野,”小白龙继续说,“死守北凉关,直到遮落王先退兵。现在是九月,十月整个天界山北段都会发生剧变。这儿的冬天很可怕。不过看来遮落王也想到了这一点。这两个星期我一直派斥候监视着赤族人的一举一动。昨天有人送来了消息。”他略一顿,“遮落王要攻打扈力拔山口。”
“扈力拔山口?”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词,“那是哪儿?”
小白龙看了一眼团长。团长做个手势。吉利从桌子上抄过一张地图钉在墙上。地图上用笔圈出了一处,的确像是一个山口,大概有二十多米宽。山口在北凉关以南,距此地大概十四里远。我有些惊讶。我原本以为除了北凉关和白玉关,天界山再没有别的通路了。
“为什么之前没听人提过这个地方?”我又问,“这明显是个战略要地。”
“我有一千人驻扎在那儿。”小白龙看着我说,“说实话,之前我并不认为遮落王会对这个山口动兵,就算他动兵,我也有信心守住。但是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遮落王希望走扈力拔山口,直接绕到北凉关后方来;我也想采取更主动的战术,争取在冬天来临前将遮落王击溃。为此,我需要借助铁甲佣兵团的力量。”
“比如?”吉利问。
小白龙前倾着身子,表情严肃:“遮落王的计划大约是,他本人和雷皇带主力继续围困北凉关,同时派出一支军队拿下扈力拔山口,从而对我们形成两面夹击。而我的意思,我们不仅要把他拦在山口外,还要痛击遮落王的军队,逼迫他亲自前往山口,我希望佣兵团能担下这一任务。”
“你的意思是,我们要守住山口,同时击退赤族人的军队,直到遮落王加入战局?”烧饼揣测得大致差不多。
小白龙点点头:“假如攻打扈力拔山口失利,遮落王一定不会放着不管。而只要他离开北凉关赤族人的大营,我们就有机会趁营内空虚吃掉关外的赤族人,进而两面夹击扈力拔山口处的遮落王,一举击败他!”
英雄纪·三千铁甲
“这也太冒险了吧……”吉利说。几个队长都听得面面相觑。
“我知道很冒险,但相比困守北凉关,束手等待战局自己发生变化,也许我们应该冒这一次险。”小白龙说。
“还有个问题,如果遮落王真的亲自前往扈力拔山口,我们又怎么挡住他?”我问。这个问题很孬种,我等于是在放言佣兵团的失败。
小白龙看了我一眼:“这也是我选择铁甲佣兵团的原因。如果遮落王出现,你们就要不惜一切代价,和他战斗,把他拦在山口以东,坚持到我攻破赤族人的大营、赶到扈力拔山口为止。”
队长们发出一阵交头接耳的议论声。团长清了清嗓子,所有声音都戛然而止。
“没什么可说的。”团长挺起胸膛,“我们之间有契约,不论何种任务、何种命令,佣兵团万死不辞。我们会捍卫自己的荣耀。”
小白龙又点头,接着他的话说:“对了,这次念惜古——也就是念监军——会加入你们的队伍。他要求以一个普通士兵的身份跟随佣兵团参与扈力拔山口的战斗。”
“好。”团长说。吉利和锯子咧着嘴笑。“小毛孩子要学着真刀真枪打仗吗?”他俩半调侃半戏谑地说。
没想到小白龙瞪了他们一眼:“侮辱的话最好留到你们的营房里去说。”
吉利和锯子立刻闭上嘴。是我听错了吗?小白龙在维护念惜古——为什么?昨天夜里两个人还吵得不可开交。我尽力想从小白龙脸上看出点端倪来,但他没给我这个机会,掀开帐篷门,大步走了出去。
我们又在北凉关逗留了一天,然后拔营起行。小白龙亲自送了我们一段。念惜古果然加入我们。佣兵团三千人的队伍静得只听到战马低低的咴嘶声和军列整齐的脚步声。
我忍不住去猜测遮落王接下来会怎么打这场仗。如果我们击败赤族入的军队,他真的会亲自上阵吗?北凉关的几次大战,他都没有直接出手。我又希望他出现在扈力拔山口,好让我们的计划有实现的机会,又希望他不出现。因为他加入战团的时候,可能也就是佣兵团面对终结的时候。
悲观。我赶紧打住这些毫无意义的想法,强迫自己回到现实中。苦魂是什么聪明人吗?不是。如果这世上有成千上万种陷阱,每一种都能让我上套。
又向南走了大约三四个小时,我们走进一个小山谷。两侧的山体壁立干仞,层层积雪一直覆盖到看不到的高处,脚下的地面都是坚硬的冻土,被苍白色的雪屑和沙尘铺满。越往前走,路越窄。扈力拔山口就在山谷的另一端。
有斥候在半路上等着我们。他属于小白龙安排驻扎山口的那支部队。这人在前面带路,佣兵团紧随其后。
离山口还有半里,我耳边听到的已经全是抱怨。一夜没睡,吹了大半天刺骨寒风,大家的精气神已经消磨得差不多了。佣兵团的皮靴在这种冷硬的地面上好像一块破布一样,起不到丝毫保暖作用,有人开始往鞋缝里塞棉花,但是等开进横亘山口的土堡之后,他们才真正意识到什么叫做寒冷:这个山口同时也是个风口。
“见鬼,现在可是九月啊。”我咬着牙说。
“这里有四季的区分吗?”月食站在我身后,自言自语似的问。他眉毛挂着雪花,脸上居然还是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情,似乎一点都没感到冷。怪人。
“干活吧!干活吧!”烧饼在土堡里转来转去地大喊,一边跺着脚,“干起活来就不冷了!”
他的演说只得到了几声稀稀拉拉的响应。每个人都尽量往风吹不到的角落里躲。这非常困难。土堡里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这些人肯定希望他们在第二或者第三梯队里,可以躲在土堡后暂时避一避刺骨狂风,虽然那儿也不见得有多么暖和。
团长在队列后面赶到。小白龙的部队在山口东面列阵待命。简单的交接过后,他们离开,我们留下。这些人的脸都被冷风吹得发黑,意志消沉。看他们的表情,肯定巴不得赶快离开这个要人命的地方。
我们全体开进土堡,分配戍防。这个土堡是扈力拔山口唯一的一道防线。虎头和他的工兵队第一时间赶到土堡外,顶着漫天风雪修筑防御工事。第二梯队把从北凉关带来的圆木运给他们。我看过烧饼手中的阵型图,团长打算用半步一个的圆木组成一道长栅栏,用来阻拦遮落王军队的正面冲击。栅栏后面由刺猬的第一梯队坐镇,加上六指的小队。他们后面是司命的第二梯队——顺便提一句,这帮人都是些打仗不要命的好汉——再往后是一道壕沟,接着是麒麟的第三梯队。第三梯队后面就只剩下土堡。
如果我们不幸被遮落王攻破这三道防线一名义上我们还可以以土堡为最后阵线拼死一搏,但那就和落到老猫爪下的老鼠徒劳挣扎没什么区别了。
我躲在窗口内侧观察着天界山仿佛从地上直接升起的山峰。念惜古走过来,摘下头盔,任寒风凶狠地扑向他的脸。不大一会儿,他的眉毛就变成了白色。
有个工兵在窗外喊叫,绝大部分声音淹没在风雪中。我探出半个身子,听到他断断续续地喊:“队长……明天……全部完工……”
我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做了个没问题的手势。工兵转身跑回去。这会儿风又变大了。我只能看清虎头他们深灰色的轮廓。
团长在土堡二楼隔出了一个房间,当做议事的地方。我顺着梯子爬上二楼、走进去的时候,他正和吉利埋头在一张桌子前低声商讨着什么。刺猬、司命和麒麟都在他们身后探着头看。没人注意到我。
“嗨!”我放声大喊,“完蛋了!遮落王攻克北凉关了!小白龙死了!容朝皇帝投降了!”
“闭上你的嘴,苦魂。”团长瞪我一眼,带着往常那种不耐烦的表情。我可是见多了。屋里的气氛明显有点沉重。就连麒麟这样的乐天派看上去都像打赌输掉了屁股似的。
“你有什么事?”团长又问。
“也没什么大事。”我随口说,探头从吉利肩膀上方看过去。桌上有几张纸,副团长拿着一块木炭在上面胡涂乱画,看起来像是布阵图。我只能说,幸亏他没做画家。“就是帮虎头带个话,”我接着说,“他说所有防御工事最晚明天就可以修完。”
“最晚”是我自己加上的。临时起意。
团长的表情有些松动:“终于听到一个好消息了。”
“对,咱们现在可就指着这个过活呢。”吉利闷声附和。
我传完了话,磨磨蹭蹭不走。团长扫了我一眼:“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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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消了我的顾虑。“如果一我是说万一——”我谨慎地措词,“小白龙的计划没有奏效,遮落王没有来北凉关,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吉利笑,“继续守在这儿,享受一下天界山凉爽的冬天呗。”
刺猬、司命和麒麟也跟着笑。
团长没有笑。他认真地看着我:“别胡思乱想,苦魂。尽人事,听天命。这场战争的结果不是咱们能预知的。说到底,就算能预知,佣兵团也要遵从雇主的意思。”
“说得对,”吉利抢话,“咱们都得听小白龙的。他说一就是一,你要想说二——除非你自己是个‘二’。”
三个队长又是一阵狂笑。司命咧着大嘴,拍拍吉利的肩膀。团长耸耸肩,意思是摊上这么个副团长,你能怎么样。我反倒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其实我不过是想借交谈派遣一下内心的郁闷而已。
团长和吉利开始与三个队长商讨人员配置和战术。
我在一个窗口旁站着,脸冲着风吹进来的方向,一直站了很长时间。这次倒没觉得有多冷。我还是有些担忧,担忧即将到来的战局,也担忧佣兵团的去路。说不上为什么。
“你要是想自杀的话,还有很多比冻死更舒服的办法。”吉利不知什么时候下楼,走到了我背后。看来会议结束了。
“说一个。”我声音沙哑地说。寒风快把我的脸冻僵了。我伸手揉了揉。
“你觉得咱们的胜算有多大?”吉利没有介绍自杀的方法,而是问我。副团长有时候也有认真的一面,虽然这很让人不习惯。
“你害怕了?”我调侃道。
“害怕的不是我。”吉利说,“你知道吗,团长这几天一直在跟我说,他觉得对不住你们。”
“什么意思?”我听得一头雾水。
“他说如果不是他和念监军达成契约,佣兵团这个时候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
原来如此。“老家伙也有这么通情达理的时候……”我感慨道,“不过这是不是来得太晚了?咱们已经到了骑虎难下的地步了。”
“所以他才害怕。”吉利说,“他害怕我们不能取胜、害怕佣兵团出现大的伤亡。按照他的打算,他恨不能把三千个弟兄全部带回家。”
“没戏了。”我说,脑中是不得不放弃一些重伤员时,医官脸上自责的痛苦神情,“已经有人回不去了。”
吉利叹口气,半晌没动静:“至少可以让现在剩下的人都回去。”
“那只有一个办法,全体当逃兵。”我说,“问题就是,你会发现这触犯了佣兵团的律法,污蔑了咱们的荣耀。”我有意学花脸讲话。
吉利刚要接过话,冷不丁‘一根圆木从风雪深处飞出来,一端狠狠撞在窗口一侧的外墙上,裂成了好几块。这离我们还不到半条胳膊远。
吉利大声骂了一句。我们赶紧离开这个危险的位置。
小白龙的情报没有错。三天后,赤族的先锋军如期而至。在这之前,虎头已经率领工兵队建起了牢固的防御工事。佣兵团军容齐整,守株待兔。虎头还坚持将剩下的木料绑成几道小栅栏,挂在土堡墙外,随时可以拉起以封死每一处窗口,加强土堡的防卫。
团长又下令加高了土堡二层的护墙,一旦我们被迫进入土堡死守,二层就是弓箭手对敌人施以有力打击的地方——或者说,是延缓我们死亡来临的最后一根稻草。
中午时分,老鬼飞鸽传信:赤族人已经赶到了离山口不到十里的地界。人数为七千人。他们没有休整,在扎营的同时即对我们的阵地进行了第一次试探性的进攻。一声号角打断了我对于午饭后小憩片刻的幻想。刺猬和司命的部队早已严阵以待。我和吉利登上土堡二楼,远眺着缓缓向我们开来的敌军大队。
赤族武士赤裸的胸膛几乎和他们的盾牌一个颜色。他们作了一次试探进攻,投枪插满了第一道栅栏。六指指挥射手队拦住了他们。这伙人和我们僵持了一段时间,但是在第一梯队准备全军出击的时候,他们又很明智地选择了撤退。团长没有下令追击。
第一战,平局。我们熬过了这一天,之后会发生的事仍旧无解。念惜古连续三次向团长请战。团长没办法,只好摆出架子,提醒念惜古现在是他说了算。老鬼傍晚时出现了一次,很快又不见了影子。
我敢说老鬼没有把全部事实都公开。总有些关键信息要捏在团长一个人手里。果然,晚饭刚过,烧饼就下通知,要上士及以上的军官全部去土堡二楼的议事厅开会。我稍稍磨蹭了一会儿,等我到的时候,屋里就空着一个位子。团长、吉利、各队队长以及月食、烧饼等人都隔着桌子看着我。
“迟到,苦魂。”吉利先说,“罚款。我看半月军饷不错。”
“罚你自个儿去吧。”我反唇相讥,在空位子上坐下。团长清了清嗓子。所有人立刻坐直了。
“把你们叫来是有些事要说。”团长道。
“千篇一律的开场白。”麒麟咕哝道,“换一换行不行?”
“安静!”吉利夸张地敲了敲桌子。他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昭示自己地位的机会,哪怕是滥用职权。
麒麟撇撇嘴,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团长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是确认没人再敢偷着嚼舌头,才又接着说:“老鬼送来了一些消息。情况不太好。”
看他那张集天下之怨念于一处的脸,我就知道情况不妙。没人搭腔。屋里所有人都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团长拉过一张纸,竖着画了一条弧线,下端打了一个叉。
“这儿,遮落王的亲兄弟已经在东边打开了缺口。”他说道。
“方家军失守了?”烧饼立刻问。
“还不能说是失守。”念惜古说,底气并不是很足,“鬼头关的确已经被攻破了,但常将军夫妇在东面迅速建立了新的防线,目前暂时把伏离挡在濡江源头以西。双方算是拉成了均势。赤族人毕竟不熟悉地形。”
“也就是说,早晚都有溃败的危险。”吉利一针见血地说。
团长点点头:“所以我想你们都应该明白,现在北凉关成了这场战争最关键的一点。我们——还有容朝军队——”他看了念惜古一眼,“必须在雷公雷母还能撑住防线的时间里阻拦遮落王的进军步伐,逼他召回伏离的部队,减轻东侧的压力。”
“听你在讲神话。”我苦笑着说。
“我也知道这很难。”团长说,“但也很容易。我们要做的无非只有一件事,死守这个山口,直到遮落王亲自前来,给小白龙出兵的机会。上次的计划你们都听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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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不等咱们做到这一点,佣兵团就先打光了。”烧饼阴郁地看了一眼土堡窗外,赤族先锋军大营的重重灯火远远照来,在冷峻的夜晚显得分外清晰,有如上万个恶鬼在舞蹈。
“我们应该对自己抱有一点信心。”念惜古说,“这支赤族部队对佣兵团构不成什么威胁。关键还是遮落王的动向。”
“如果自己泄了气,可就没人能帮你了,烧饼。”吉利高声说。
烧饼瞪了他一眼。吉利想回一句嘴,被团长打断。
“好了,会议就到这。”团长挥了挥手,满脸倦色,好像突然泄了气,“该干吗干吗去吧。”
众人纷纷站起来离开房间。看样子他们对这里的压抑气氛有点避之不及。念惜古站起来,和团长低声交谈。副团长吉利第一个走出房门。我跟在他后面。烧饼似乎想说什么,但等了片刻,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你有什么想法?”回营房的路上,我问他。
“我——想到一点东西——”烧饼犹豫道。我以为他会对我说的,结果热脸对了冷屁股。“算了,再让我想想。”烧饼说着,自顾自走了。
我差点爆出粗口。没办法,烧饼就是这样的人,如果没有足够的把握,你休想从他口中听到这混蛋真实的想法。
[四 死战]
蛮子们改变了进攻重心。他们推出了几辆藤车,企图依靠藤车强大的冲击力碾平我们的外围栅栏,同时两翼的武士一次次将弓箭倾泻在我们的第一道阵线上,以期削弱栅栏后的防御。
刺猬的第一梯队则表现出了顽强的精神和极强的战术素养。他们一边模仿赤族人的办法,在头顶用盾牌连成密不透风的铁壁,一边把弓箭对准赤族阵中牵拉藤车的武士,一个个放倒他们。一辆又一辆藤车带着烟尘和雪屑倾覆在冷硬的土地上,始终没有一辆能够接近我们的阵营。
这场战斗持续到正午时分,赤族人开始面露疲惫,团长果断下令,锯子的骑兵跨过战壕,和刺猬的梯队打开栅栏,一拥而出。他们越过藤车举起长刀,狠狠砍杀顽抗的赤族武士,一直把他们逼退至阵营外几十码的地方,又赶在对方反击之前勒马而回,将栅栏门死死关上。
我站在土堡内,目睹了整个战斗过程。团长远看着战场上的变化,眉头一直紧蹙着,没有放松的意思。吉利安顿好最后一批伤员,过来和他并肩站在一起:“又是一场胜利,嗯?”
“毫无意义的胜利,如果你是指这个的话。”团长阴郁地回答。
“赤族人还没有泄气的迹象?”吉利问。
“没有。”团长叹了口气,转身背对着窗口,“老鬼有消息吗?”
“只有鬼消息。”吉利打趣道,“搞不好他已经挂了。”
团长没笑。他的脸色可不大好看:“老鬼不回来,咱们就无法掌握遮落王的动向。”
吉利点点头:“继续守住山口,最后遮落王一定会亲临战场的。”
团长也点点头:“就怕他在我们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出现。”
“也不是不可能。”我插话。
“咱们的苦魂大爷好像有点悲观。”吉利看着我,用找茬的口气说,“需要副团长给你一点希望和动力吗?”
他没等到我和他斗嘴。一个布口袋不知从哪儿飞出来,准确地扣在了他头上。我和团长愣了一下。四周爆发出一阵大笑,但谁都没有月食笑得那么开心。我看到他的脸出现在一根柱子上,龇牙咧嘴,好像从一开始就长在上面一样。吉利一把扯下布口袋,满脸通红,写满了愤怒。他看见了月食的脸,随即一剑砍过去。剑刃在柱子上砍出了一道印痕。月食的脸消失了。
“月食,你给我滚出来!”吉利怒声大喊。
月食用一声讥笑回应他。
“我一直好奇,月食的这些咒术是从哪儿学来的?”我随口问。
“这你可得问他。”团长说,“我执掌佣兵团的时候,月食已经是个老妖精了。”
“可惜咱们的术士不能上阵杀敌,耍把式倒是数一数二。”烧饼不知什么走到了我和团长身后,“团长,我有话和你说。”
“你总算想好了?”我揶揄他,烧饼不理我。
团长看看烧饼:“比如?”
烧饼刚要开口,又被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打断了。空气中伸出几只没有主人的手,分别抓住吉利的四肢,把他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吉利乱舞着长剑,将这些手赶开。他满面羞愤地爬起来。周围人—包括伤员——都在边笑边为看不见的始作俑者鼓掌。
“你们这样笑,会让伤口裂开的。”烧饼提醒道。
没^理会他。一个伤员都快笑抽过去了。吉利还在跳着脚,四处寻找月食。
“去门外看看,副团长。”我好心提醒道。
吉利瞪了我一眼,提着剑从土堡出口冲了出去,留下一屋子狂笑的人。
夜黑风高。浓云在浅浅一弯月亮上逗留不去。是个不错的夜晚——对于偷袭而言。我们一行三百人,在吉利的带领下悄悄向赤族人的营地进发。
主意是烧饼出的。团长和吉利一商量,当天夜里便拿出了相应的方案,第二天又通过抽签的方式选出了三百个人作为偷袭部队。我中了奖。三个术士一个没抽中。烧饼本人也没能进到队伍里。
方案中,我们这三百人要趁夜袭击赤族的先锋军团,杀死所有能杀死的人,烧掉他们的营帐,最好还能砍下几个将领的人头,从而把遮落王逼到这个山口来。这样我们和小白龙在北凉关商讨的计划就能实现了。
虽然这其中包含着很多不确定性。
我们慢慢摸近了赤族人的营地。营地周围简单地打了一圈木桩,空出的一块算是大门。里面漆黑一片,没有人值夜。看来所有人都在放心大胆地酣睡。
单纯论力气,赤族人也许数一数二,但我们早看清他们了,都是一根筋,就喜欢蒙头蛮干,充其量只能变变阵型,最多选个把高手单挑。遮落王能教会他们的,佣兵团打娘胎里就熟能生巧了。估计他们从来没弄明白偷袭、迂回、埋伏等等也是战斗的一种,为此付点儿学费也是应该的。
在我心里,胜利已经属于我们了。
我们无声无息地穿过门口。吉利做了个手势,夜袭队立刻散开,各自寻找目标。我和两个弟兄同时看准了一顶帐篷,围着它站成一个三角,深吸一口气,轻轻举起手中的武器。里面的人睡得一点声息都没有。吉利又打了个全力向下的手势。我已经等不及了,一挥长剑,劈手就砍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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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刃砍开帐篷的一刹那,我忽然暗叫不好。剑尖一路向下,像刺到棉花一样毫无阻力。与此同时,另外两个方向的攻击落下,把帐篷撕成了三片——里面竟然没有人!我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吉利正茫然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几十个帐篷被砍开,散落在地,下面却空空如也,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赤族人去哪儿了?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短时间都有点不知所措。
紧接着,我们听到了,头顶的空间里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刺响,像是什么东西正在急速聚集,大地忽地颤抖了一下,风停了。四周一片死寂,紧接着——
“趴下!”吉利突然大吼一声。喊声未落,又是一声凄厉的呼啸,一道白光在我前方掠过,猛然炸开,炫目的光芒差点刺瞎我的眼睛。震耳欲聋的巨响摇撼着大地,一个兄弟被干脆利落地炸了个粉碎。
是雷!我勉强稳住身子,心里一阵恐慌——难道是雷皇来了?怎么会?没等我细想,周围忽然传出厉鬼般的喊叫,夹杂着金铁交击之声。火光四起。尽管我一再告诉自己这不可能,但我分明看到赤族人挥舞着标枪、大刀和火把,咆哮着向我们包围过来。
“有埋伏!”吉利再次高喊。他抽出长剑迎上去,一剑砍翻了一个神情狰狞的武士。但赤族人数目众多,而且似乎早有准备。我们几乎被合围来。外层的弟兄迅速组成半圆,奋力格开无数柄刺来的冷锐兵器。
“他们不是不会夜战吗?”我拉住吉利大声问。
“不会个屁!那混蛋肯定是诈我们的!”吉利吼回来,“他可能早盘算好这一招了!”
我松开手,觉得天都快塌了。是我们低估了遮落王,是我们小看了他和他的族人——“突破门口,撤退!”吉利下令。我下意识地拔剑,和十几个弟兄朝来的方向杀过去。赤族人向我们掷出火把。火把点燃了满地帐篷,顿时升腾起炽烈的火焰。热气燎得我眼睛生疼,一时睁不开。前方传来一声惨叫。我隐约看见两样东西向我扑来,一低头,它们飞过我头顶,黏糊糊的液体洒了我一身,满是腥味。这时我才意识到,这是一个人被砍成两截的尸体。
“停下!快停下”吉利拼命大喊起来,“往侧面走!”
是我听错了吗?他的声音里全是恐瞑。
原先冲在最前面的弟兄忽然慌不择路地往回跑。我只觉得眼前一花,一杆投枪已刺穿了他的前胸。鲜血飞溅。他又往前跑了两步才“咕咚”扑倒在地。
前方,烟雾里传出一声凄厉的马嘶。一匹两人高的巨大战马悍然跨过围栏,拖着一辆大车横冲过来。这马周身漆黑,双眼赤红,宛若魔鬼化身。马蹄如战鼓轰击地面。战马身后的大车上,站着一个更高大的身影。我只来得及看了一眼,心头猛然被绝望笼罩,好像整个人都跌进了冰窖里。
是遮落王!他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挥舞着铁矛,像一座活动的山峰碾向我们。几个弟兄迎面杀上,被他像割麦子一样打飞了出去,有的还没倒下就咽了气。我从没见过这样不可阻挡的力量。雷皇的白雷配合着他的杀戮,接二连三在四周炸开。我眼前一片血肉模糊。
跑,苦魂,跑!耳边有一万个声音在警告我赶紧跑命,但我的双腿却偏偏像生了根一样纹丝不动。恐惧攫住了我的灵魂。我呆呆地看着遮落王砍瓜切菜般屠戮自家兄弟,脑中空白,渐渐的,连惊天动地的雷声都仿佛在离我远去……
“你他妈在干什么,苦魂!”有人狠狠打了我一巴掌,把我打回了神。吉利在冲我怒目咆哮:“快走!”我这才意识到我在干什么,冷汗顿时湿透了袍甲。我拖着长剑,跟着几个弟兄没头没脑地往另一个方向跑。吉利还在勉力聚拢剩下的人。
“撤退!全军撤退!”他长声嘶喊,但这同时暴露了他的身份。我听到马蹄声骤响,一回头,正看到遮落王用铁矛一下扫开四五个人,策马向吉利直冲过去。
“吉利!”我转身想过去拦住他,但晚了。吉利听到了我的喊声,一刻都没有犹豫,即刻回身,举起长剑,然而遮落王已经瞬间冲到了他面前,单手横握铁矛,顺手一送。矛尖轻而易举地穿透吉利的额头,好像刺穿一个破布娃娃,然后牢牢地扎进了地里。吉利惊愕的神情凝固在脸上。他死了。
“不——”我觉得眼前一黑,心沉了下去——吉利?死了?怎么可能!
遮落王伸手拔出铁矛,仰面大吼。赤族人高声回应,仿佛一群野狼。
一个人死死拉着我,阻止我冲去吉利身边。我们扭打了一会儿,我才认出来,是六指。“没用的,苦魂!”六指满脸是血,声音嘶哑,“他死了!吉利已经死了!快走!”
我放弃了抵抗。苦魂居然放弃了抵抗,在敌人面前逃走了。要是在几年以前,我一定会拔剑捅死我自己。
靠着一股拼死的劲头,我们硬是在营地一侧杀出了一个缺口。我麻木地挥舞着长剑,感到剑刃切开对面武士的胸膛,砍断骨头。鲜血覆盖了我的视野。
一开始是六指拖着我跑,后来我自己迈开了步子,再然后,我们被冲散了。我的剑也弄丢了。我跟着前面人的脚步。不时有箭矢飞过我的肩膀,或者卡在我背后的贴身锁子甲里。我想我一定是还没到死的时候,不然为什么我没有和吉利他们走到一起?
我们兵败如山倒。所有人都在狂奔。
遮落王率领赤族人穷追不舍。他本人站在飞速前进的大车上,向我们投出锋利的投枪。每一次投掷都能夺去一条生命。而雷皇则有如一只老猫,用白雷寻找着自己的猎物。
天旋地转,而我居然能从中找出一条生路。我甚至都不记得我是怎么逃回扈力拔山口的。最先赶回的斥候通报了准确的消息。迎接我们的是锯子的骑兵队。几百匹战马自我们身边驰过,马上同赤族人展开了激战一当先一个骑兵被遮落王一枪捅下马,但众多弟兄一拥而上,暂时阻拦了他追击的步伐。我拖着两条腿奋力跑过栅栏门,跑向土堡,身后是武器交击的声音和两军厮杀的呼喊,响彻夜空。不断有弟兄急匆匆和我擦肩而过。
我跌跌撞撞地冲进土堡大门,正遇上团长和烧饼大步往外走。“苦魂!怎么回事?”团长远远看到我,大声喊道。
我没回答。一看到烧饼,我的眼都红了——这个偷袭的主意不就是他出的吗?我猛地扑上去,揪着烧饼的领子把他狠狠扔在地上。我都不知道我还有这么大的力气。“是你!”我狂吼道,“你他妈的出卖我们!我杀了你!”
我去腰间摸剑,却摸了个空。这时,团长从后面卡住了我的喉咙,把我硬生生从烧饼身上拖开,不让我乱动。我拼命踢打着。“你他妈疯了,苦魂!”团长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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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问他!”我指着烧饼大吼。
“放你妈的屁!我什么都不知道!”烧饼吼回来。
“我们——中了——埋伏!”我嘶喊道,“是遮落王!还有雷皇!他们都来了!我们被包围——很多弟兄——遮落王算计了我们——他们会打夜战!”
烧饼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一瞬间我便明白过来,这件事和烧饼没有关系。和谁都没有关系。
“吉利呢?”团长的脸色变得非常可怕,他几乎是脸贴着脸问我,“我问你,吉利呢?”
我心头又是一紧,低声说:“没了。”
团长没说什么,只是右手用力握住腰间的剑柄,指关节像是要爆飞出来。他一把推开我,挤过土堡内乱糟糟的人群,向最近的一个窗口冲去。
烧饼面色苍白地瞪了我一眼:“敢冤我!完事儿再跟你算账。”他说着,追上团长的脚步。
我喘口气,也跟着扑到窗口旁。我第一眼先看到放亮的天色,然后看到了外面的血战:遮落王没有丝毫鸣金收兵的意思。他驾车冲垮了一段栅栏,几个人上去阻拦他,被他像抛玩具一样扔上半空。雷皇紧随在他身后,白雷呼啸着在我们的阵营中炸开。
成千上万的赤族人点起火把,撕扯着我们的防线,打算一鼓作气把佣兵团吃掉。刺猬的第一梯队死伤惨重,仍然寸土不让,最前方的士兵已经淹没在了敌军的人浪中。锯子的战马被流箭射倒。他徒步冲杀了一阵,抢了一匹马继续指挥作战。血肉横飞,喊杀声震天,宛如人间地狱。
“月食!月食!”团长回身红着眼睛大喊,“你他妈的在哪儿?”
像是回应他的呼喊一样,窗外忽然狂风大作。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的风背对着土堡的方向。
暴风自群山高处呼啸而下,席卷一路上的雪花与沙尘,直扑遮落王的军队而去;飞沙走石,遮天蔽日,好像要把整个大地掀翻过来。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月食施放如此强大的咒术。巨大的石块从半空中飞过,一连砸翻了几十个人。几米长的栅栏连根拔起,像铁矛一样横扫遮落王的军阵。
能见度很低,我只能远远看到遮落王的身影。他奋力拉住自己的战马,想强迫它往前冲锋,但无济于事。风力加大,很快遮落王也消失在我的视线中。佣兵团全都停住了脚步,看着月食的法术在几步远的地方肆虐。我没看到月食,估计他已经快疯了。他这一招完全是敌我不分的打法。
狂风直吹了足足两个小时才结束。天色大亮。我们趁机重整阵势,沿着土堡建立起了一道防线。经过草草清点,司命、虎头没了,还有几百个兄弟也死在了赤族人的进攻下,可我们连为他们哀悼的时间都没有。
风声散去,遮落王的高头战马第一个从漫天烟尘中冲出来。六指马上举起手臂,指挥射手队射出如雨的箭矢。遮落王挥舞铁矛将箭矢扫开,但战马还是中了一箭,扑倒在地。藤车同时向一侧歪倒。遮落王跳下战车。他好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双目血红,迈开大步冲向我们的阵线。
在他身后,赤族人尽管惊慌未定,阵型却丝毫不乱。他们紧跟着遮落王的脚步,后面的军队黑压压一片,看不清有多少人。我第一次意识到我们与对方兵力的悬殊,何况这些人不需要盾牌就挡得住刀砍斧劈,还有雷皇的白雷在为他们助阵。
好在佣兵团永远不会退却。射手们射完了手中的箭,旋即被第二梯队取代。最外层的兄弟们支起了长枪。遮落王和他的军队硬生生撞进长枪中。不少赤族人当场毙命——他们的侧腹十分脆弱——尸体在长枪上挂了好几层。但同时我们的中心阵营也被冲散了。
遮落王像是一道杀人的旋风,靠近他的人非死即伤。盾牌?什么都挡不住他。与此同时,两队赤族人交叉冲杀,切断了两翼的第三梯队与中央第一梯队的联系。不过谁也比不上雷皇的作用大。他藏身在赤族军队深处,掷出的雷电却像生了眼睛一样,在我们兵力最密集的地方一个个炸开。无数兄弟被轰上天空,又摔得粉身碎骨。
我眼前一片血红,只听见四周兵刃的交击声和远近隆隆的雷声。一个赤族武士向我冲过来。我躲开铁矛,转身一剑砍断了他的腿。前方又出现了两个赤族人。我身后飞出一支长箭,先射翻了一个。我冲上去砍倒了第二个。
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回过头。是六指。他右手四根指头握着一把弓,脸上满是血迹。
“撤退。”他喘着粗气说,“发出信号了。”
这时,一团雷已经飞到了我们面前。电光闪闪,发出力量压缩到极致的刺耳鸣响,霎时间让我呆在原地。我以为这次我死定了,忽然从我面前的冻土中钻出一条青色巨蛇,张开大口一下就把雷球整个吞了下去,自己也马上化作了一道黑烟。
又是月食的咒术。
相同的大蛇接二连三自土中奔出,身子都有狗熊那么粗,鳞甲泛着危险的绿光。赤族人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傻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伴作了大蛇的腹中食粮。就连遮落王也在一条大蛇的进攻下暂时停下了脚步。
宝贵的时间!佣兵团全数撤入土堡中,一道道栅栏门拉起,将窗口保护得严丝合缝——虎头的先见之明,在他牺牲后发挥了关键的作用。
“二楼,弓箭手支援!”团长在一片混乱中大喊。剩余的一百多个弓箭手分成几队,踩着梯子向二楼爬,月食渗白的脸出现在高处的窗口。他不知何时在地上画了一个诡异的术阵,里面写满符咒。狐狸站在他背后,右手搭在他肩膀上,左手维持着一把苍白而炽烈的火焰,他的指头已经枯干了。这两个人都快到了极限。这个时候哪吒在哪儿?也不见念惜古的踪影!
我跟在最后一名弓箭手后面爬上二楼,从窗口望出去。外面群蛇肆虐的惨烈场面还在继续,但已经显出渐微的势头。赤族人明智地后退半里,重整阵势。弓箭手们纷纷在窗口边站定,寻找有利的攻击位置。我粗略算了算,乐观地说,佣兵团还有一千个能打的弟兄。赤族人?数不清。雷皇的雷电依然跃跃欲试,在巨蛇的阻拦中寻找空隙直接进攻土堡。雷声震天。一旦蛇群消失,在全军覆没之前,我们又能撑多久?
“团长,看!”一个弓箭手突然大叫起来。顺着他指的方向,可以看到遮落王军队的后部产生了明显的混乱。这也是月食的法术?不。乱军中有一股力量正切开赤族人的阵列,同时竖起一面巨大的金黄色旗帜,上面一个“容”字分外明显。后面,更多的军队正向战场拥来,马蹄如落雨,喊杀声响彻四野。
英雄纪·三千铁甲
“小白龙!”六指嘶声大喊,“是小白龙的军队!”
团长的脸同时因为紧张和狂喜而剧烈抽搐。他几乎不借助梯子就跳下了一楼。“是援军!出击!全军出击!”他放声喊道,站都站不稳,“刺猬、锯子!”
不用他喊第二次。底下的弟兄们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几道栅栏门轰然落下。马蹄声起,锯子已率领骑兵队冲杀出去,刺猬的第一梯队紧随其后。月食和狐狸鼓起最后一丝法力,催动巨蛇群猛烈进攻。腹背受敌使赤族人方寸大乱,组织不起像样的抵抗,饱受屠戮。我也不想错过这个好时机,刚准备跃下一楼,却看到月食对着窗外拉满了弓,闭上眼睛,好像对周围的狂呼声充耳不闻。
“演杂技,月食?”我上前问他,“他也会射箭,还是闭着眼睛射箭?”月食没有理会我。“闭嘴看着就是,苦魂。”狐狸有气无力地说。
“你们到底要干吗?”我瞪大眼睛。
狐狸勉强笑了笑。他把一张发黄的纸贴在月食上弦的箭上,一道自光闪过,箭身微微颤抖了一下,又归于原样。“可以了。”他说。
月食略一顿,猛地把箭射了出去。箭的轨迹也很奇怪,几乎是跌跌撞撞地飞入土堡外混乱的人群中,不见了踪影。我刚要嘲笑月食的射术,远处突然响起一声震撼天地的咆哮,一束我一辈子没见过的刺目白光轰然进发,笼罩了半个战场。几乎是一瞬间,白光又消失了。战场陷入一瞬间的寂静,然后拼杀声再次充斥了山口。
“那是什么?”我勉强从白光造成的短暂晕眩中定了定神。
狐狸给我一个奇怪的笑容:“雷皇死了。”
我傻在当场,几乎要怀疑自己的听觉。月食和狐狸没有等我。两人稍稍喘口气,开始了新一轮咒术进攻。
战事无比惨烈,我来不及多想,用最快的速度冲下一楼,又与烧饼打个照面。他劈头就问我:“刚才发生了什么?那道自光是怎么回事?”
我简单地把楼上的事情说了一遍。听到雷皇已死,烧饼眼神都变了。他抛下我,急匆匆地向战场一侧冲去,看样子是要找什么人。
我从土堡正面加入战局。整个战场都乱作了一团。小白龙似乎想靠骑兵的冲击把赤族人一分为二,没有成功,于是就形成了三路军队大混战的局面。佣兵团、赤族蛮子、还有容朝士兵就搅在一起。随时都可能有敌人从我背后冲出来,对我施以暗招。
一开始还有弟兄和我并肩作战,过一阵子我连周围是敌是友都快分不清了,只知道挥舞长剑,狠狠砍杀周围的蛮子们。弓箭漫天飞。锯子手下的骑兵往来冲杀。有的人被从飞奔的马上拉下来,顷刻间消失在挥舞的刀剑中。
小白龙两次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他舞动着一杆银色长枪,如同一道白色闪电席卷过赤族人最密集的地方。胆敢靠近他的蛮子都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我没看到念惜古。希望他是在战斗,而不是死了。
团长这个老家伙也在奋战。他从我的右后方冲出来,差点把我当成了敌人。这时我才知道,哪吒在遮落王出现的第一时刻疾速赶回北凉关报信。小白龙果断出击,吃掉了北凉关外赤族人约三万人左右的军队,然后马不停蹄地赶来驰援。赤族人有不少得知他们已经失掉了北凉关大营,开始现出惊慌的神色。与此同时,烧饼把雷皇阵亡的消息迅速散布到整个战场。这大大鼓舞了佣兵团和容朝军队。
我们鼓足余勇,全力拼杀。蛮子们的抵抗越来越没有力量。月食还继续释放着法术,增加他们的恐惧。很快,我们把赤族人分割成一小团一小团,将他们包围起来,毫不留情地绞杀。团长简单地重组阵型,我们又形成了一整支军队。月食和狐狸也奔出土堡,赶到前线。
佣兵团的阵线从土堡外一直推进到第一道栅栏还远的地方。而小白龙则率领容朝军队将战场后方和两侧死死围住。蛮子们无论向哪个方向冲杀,都要遇到成倍于己的兵力阻拦。他们的士气彻底崩溃了。甚至有人试图投降。
战斗又持续了近两个小时。打到最后,赤族人兵败如山倒,死伤无数,已经失去了战斗意志。只有战场中央的遮落王还在浴血拼杀。他似乎知道了自己的失败,但他没有选择投降或者逃跑。佣兵团和容朝军队的几百名士兵将他团团围住。我们奋不顾身地冲上去,却只是螳臂当车般送死。遮落王一手持盾,一手握铁矛,恍若战神下凡。他不断咆哮着,旋身挥动铁矛,把所有近身的人扫开、击倒、挑上空中。我们不可避免地一步步后退,远离他那代表着死亡的武器。
月食出现在阵前。他释放出几道法术,分袭遮落王。也许是术士已经精疲力竭,法术没有对遮落王产生多少影响。他横跨一步,铁矛一扫,一下击碎了四个人的头颅。他发出一连声狂笑,嘲讽我们的无力——杀死吉利的时候,他也是这么笑的。我感到怒火填满了内心,一咬牙,准备和他搏命,没想到一个身影从我身后抢先冲出去。
“团长!”我听到月食大喊。
老家伙对喊声充耳不闻。他怒吼着扑向遮落王,高高跃起,长剑全力砍下。遮落王脸上露出一个残忍的笑。他简单地一挥盾牌,就打飞了团长的长剑,把老家伙整个人打翻在地。然后——他举起铁矛,刺穿了团长的胸膛。
我看到鲜血从团长胸口涌出,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遮落王顺手要把铁矛拔出来。铁矛纹丝不动。接下来的场景让我们所有人都惊呆了。团长蜷缩在地上,脸色惨白,双手抓着遮落王的铁矛,眼神像是在保护什么。鲜血已经染红了地面。他却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力气,死死抱着铁矛不放。遮落王用力拔了两下,仍然不能得手。团长嘴角浮起一丝讥笑。遮落王意识到了什么,脸上掠过一丝慌乱。他暴喝一声,干脆把铁矛和团长一起抬了起来。同一时刻,老家伙仰起头,用尽力气高喊:
“放——箭!”
话音未落,我已经举起了弓箭。几十支箭先后从四面八方射向遮落王。遮落王咆哮着,扔下铁矛,试图用盾牌格挡,但为时已晚。有半数的箭矢被拦下,剩下的全部射向他的后背。近距离的齐射。这次遮落王的皮肤没能为他挡住箭矢。
遮落王猛地抖了一下,身子僵住了。我又射出一箭,洞穿了他的膝盖。他单膝跪倒在地,浑身是血。不过他还是用盾牌支撑着半个身子,怒视着我们。就算这种时候,也没有人敢于轻易接近他。我迟疑着迈出一步。有人从我旁边走出去。
月食单手执剑,慢慢走到遮落王面前。遮落王喘息着,抬起头看他。周围的弟兄都没说话。月食的眼神在遮落王脸上停留了片刻,接着,他双手倒握剑柄,剑尖对准遮落王的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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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落王笑了。他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像是准备好了迎接死亡。
“来吧,来吧……”他断断续续地说,“让我去追随雷皇、追随长老他们……”
月食面无表情。“这是献给吉利的。”他说,然后刺了下去。
[五 残景]
如果在这场战争最开始的时候有人问我结局,我绝对不会想到,我们就这样取得了胜利。我们打败了遮落王,打败了赤族的五万大军。只是——代价未免太大了:团长最终也没能撑住。刺猬在混战中身亡。铁甲佣兵团三千弟兄只剩了不到一半。烧饼坚持找到每一个死难者的尸体。他推着一辆木头车子,从蛮子们丢下的营地里带回了在那儿牺牲的所有人。我又看到了吉利。副团长的头只剩下了一小部分。这个画面像一把重锤,击碎了我心底最后一点脆弱的东西。
小白龙留在山口。他试图帮助我们在死人堆中寻找同伴的尸体,遭到了拒绝。不少弟兄用仇恨的眼光看着他,似乎恨不能将他五马分尸。我知道原因。
他放走了遮落王。有一瞬间,月食的剑尖离遮落王的头皮还不到一寸,却被小白龙牢牢抓住,结果没能刺下去。遮落王自己也很惊愕。小白龙没杀他,甚至允许他带着最后仅剩的近千名赤族人活着离开。
这一举动差点激怒了整个佣兵团。我和麒麟还有上百个弟兄咆哮着举起兵器,要追上去结果遮落王的性命。但我被月食抱住了。他也许是真正应该杀死遮落王的人,可他没有。烧饼也没有。他带着和尚与第二梯队的大半弟兄迅速结成一道阵列,拦在我们和遮落王之间。如果我们坚持往前,就要和自家兄弟动手。
我们只好放弃了追赶。等我慢慢冷静下来,才开始有点明白小白龙作出这个选择的原因。小白龙通过月食和剩下的赤族人结下了一个永远不会消除的咒印。这些活着的赤族人、连同他们的子孙后代,永世不得再踏出他们的冰原一步,否则月食在他们胸口种下的符咒就会穿透他们的心脏,直到他们因为难以忍受的痛苦而死去。
雷皇倒是真的死了。狐狸给月食的那支箭循着雷皇的咒术,在万军中射中了他,然后雷皇被自己白雷的力量炸了个粉身碎骨。至于伏离,遮落王和赤族人的失败已成定局,凭他一个人当然不可能再打下去。
战争结束了。我不停告诉自己,战争结束了。可为什么我高兴不起来?北凉关之围已解,容朝万里沃土重归安宁。佣兵团没有辱没自己的使命。但是一想到这场胜利,却只能增加我的悲伤。
我们机械般地重复着搬运尸体的动作。佣兵团曾经的好弟兄们躺在高达三米的木架上。日头偏西,月食祭起火焰,团长、吉利、刺猬、虎头、司命……一千多个弟兄就这样逐渐被火光吞噬,化为尘灰。我们默然告别。小白龙不顾灼热的烈焰,向火中祭奠了一杯酒,然后沉默着退回容朝军队的阵列。容朝的士兵在不远处看着这场葬礼。
我看到了念惜古。他就站在我们后边,浑身浴血,面色惨白,一句话都说不出。这一天他见到的杀戮太多了,也许比他余下生命中将要见到的还要多。
大火一直燃烧到夜幕低垂,四周沉入黑暗。没有夜间行军的必要了。容朝军队开进土堡和土堡后的山谷,佣兵团留在土堡外。我们在混杂着干涸鲜血的雪地上支起帐篷,好让仍然在战场上徘徊的灵魂不至于太寂寞。念惜古自己把帐篷搭在了我们营地的边缘,绝口不提理由。没有人追问,也没有人阻止。他也和我们并肩作战过。
这注定是我今生最长的一个夜晚。营地静默得如同一座坟墓。死者已逝,生者亦不得安歇。那种压抑的失落与痛苦像是失去了至亲。半夜的时候,我知道自己肯定睡不成了,干脆爬起身,走出帐篷。夜空低垂,深黑如墨,一颗星星都看不到。几支火把勉强照亮营地四角,我只能看清周围两三米远的东西。
起初我以为自己可能是唯一一个夜游神,但很快我发现,还有人也醒着。我慢慢走过去。是月食。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背对着我,好像睡着了。我又往前走了一步,月食突然开口说道:“睡不着,苦魂?”
我一愣,随即点点头,也不管这家伙能不能看见:“你也是?”
“如果我能睡着,我会惩罚我自己的。”月食说。
我暗自叹了口气,在他旁边坐下。有一段时间我们谁都没说话,然后我打破了沉默:“你知道,吉利他……他死得没有痛苦。”我说。
“你用不着安慰我。”月食苦笑了一下,“真的不用。”
“我不是安慰你。”我争辩道,“我只是想……你知道吗?吉利死的时候,离我还不到十步远……”我缓缓说道,脑中全是我不想再看到的场景,“他就站在那儿,前一分钟还喊着让我快跑,下一分钟……遮落王就打穿了他的头……就在我眼前,月食。
“但是我跑了。你能相信吗?吉利死在我面前,可我跑了。”我摇着头说,“我现在都觉得当时在那儿的不是我,而是一个胆小鬼,一个没有骨气的胆小鬼。”
月食静静地听着,并没有责怪我:“换成是我,也许我也会跑的。”
“不,你不会的。”我反驳他,“你比我有勇气。”
“勇气……勇气不能带回吉利的命,苦魂,也带不回团长、虎头、刺猬他们的命。你要记住这一点,勇气赢不了战斗。就算当时你留下了,和遮落王拼命,最后也不过是在战场上多加一具尸体而已。”
我低下头,仔细咀嚼着月食的话。
月食忽然笑起来:“你不觉得好笑吗,苦魂?吉利活着的时候,我千方百计地捉弄他,给他难堪,但是现在他死了,我居然会感到痛苦,好像我们从来没有大骂着要收拾对方,而是打一开始就是形影不离的好兄弟。”
狗屁话。“你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吉利可是一直想要你的命。”我闷声说。
这次换成月食愣了一下,随即露出笑容。我略一想,也禁不住笑起来。笑着笑着,我又笑不出了。
“我们该怎么办,月食……”我更像是对自己说,“我们该往哪儿去呢……我们总是说,佣兵团是一体的,可现在我们失去了那么多兄弟,团长也死了,我们又该怎么办……”
月食想了想,微微张开嘴,却没说什么。营地还是一片寂静,静得我能听到火把哔哔剥剥的轻微声响。然后我们不远处的一顶帐篷突然拉开了,两个身影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
我皱起眉头。这两个人的样子,不像是尿急。而且——那应该是念惜古的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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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龙和——念惜古?”月食面露惊讶,“他们出来干什么?”
我仔细看,认出那确实是小白龙和念惜古的轮廓。两个人似乎在小声争吵,小白龙执意向营地靠土堡一侧走,念惜古试图拦住他。大部分都是念惜古在说话,神情激动,小白龙还是一脸平静,偶尔回应一两句,好像事不关己。
“我们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吗?”我打趣道。
“在这种情况下,最好的选择是远离是非。”月食也用开玩笑的口气说。
我们站起身,尽量轻手轻脚地离开原位,走回各自的帐篷。我觉得心里丝毫没有明快的感觉。佣兵团的前路就像浓云遮盖的夜幕一样,昏暗不清。掀开帐篷前,我又回头看了一眼。从这个位置还是可以看到念惜古。他站在帐篷外的空地上,不知道在琢磨什么。管他的,和我也没有关系。我苦魂又不是爱八卦的人。
次日清晨,月食牵头召集了一次军官会议。我、月食、烧饼、花脸、麒麟、六指、锯子以及临时代任第二梯队队长的和尚都在。所有人都知道会议的目的是什么:团长死了,佣兵团守住了自己的荣誉,下一步我们该何去何从?
“回家吧。”麒麟说,“咱们出来了这么久,该回家了。”
“同意。”花脸哑着嗓子说,“就算有人用一千座金山银山请咱们,佣兵团也不能再接活儿了。”
他用挑战似的眼神扫视着在场的每个人,最后落在月食脸上。月食一言不发,只是点了点头。
“很好,决议通过了。”烧饼抢先道,“那么,关于新任团长——”
“我支持月食。”花脸马上说。
月食的脸沉下来。他狠狠地瞪了花脸一眼:“有些人该注意注意自己的嘴巴。”花脸吓得往后一缩。
“说真的,月食,你应该考虑一下。”烧饼劝说。
“没得考虑。”月食恶声恶气地回答。
“那就苦魂吧。”花脸这个混蛋,搞不定月食就拖我下水,“苦魂不错的。”
“去你的。”我骂道,“不干!”
“你本来就是军官,是副副团。”
“对,我是军官。现在我命令你闭嘴。”我也摆出一副凶相。
花脸不忿。他低头咕哝着:“这是为了佣兵团好……”
“是吗?”我冷冷地说,“你当团长对佣兵团也不错。多了一件对付敌人的好武器,碎碎念大法。”
除了月食,其他人都笑了笑。花脸悻悻地闭上嘴。我以为就这么完了。没想到麒麟居然接过话茬:“我也觉得应该由苦魂代任团长。”
我觉得胸口发堵,刚想反驳,周围又是一阵附和的声音。
“论资历和经验,苦魂确实应该代任团长。”六指在一旁发话。
“我——”我试图争辩。
“你不干,我们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烧饼也说。
“但——”
“或者你可以搞定月食。”锯子提议。
“不是一”
“我就说,”花脸见有机可乘,又跃跃欲试,“总要有人接过团长和吉利的担子一”
“够了!”我忍无可忍,猛地站了起来。花脸惊恐地看着我。
“闭嘴吧,行不行?”我不知道该冲着谁怒吼,“去他妈的‘担子’!你们知道吗?吉利和团长——他们就在我面前被遮落王杀死!我离他们那么近,可我什么都做不到!我什么都做不到!我忘不掉那种感觉,感觉我就像个——王八蛋——像个——”
我突然觉得浑身无力,不知道怎么说下去。月食站起来扶住我,让我坐下。
“让苦魂自己决定吧。”他对周围的几个弟兄说。
“我做不了团长。”我继续说,头埋在胸前,“我总是梦见——梦见吉利死的那天晚上。他救了我一命。我却不能——真的,对不起,各位,苦魂要让你们失望了。”
“别这么自责,苦魂。”烧饼拍拍我的肩膀,“谁也没让谁失望过。”
众人又陷入了沉默。花脸不安地绞着手指。月食脸上几乎没有血色。他看了一眼烧饼。烧饼苦笑。身为佣兵团的传令官,份内的活儿已经够他受的了。
之前我们一直嘲笑团长的迂腐,吉利的不可靠。现在发现,没有他们,佣兵团就像少了手脚的人,寸步难行。
或者不如说,佣兵团里的每个人都是不可或缺的。
“既然你们这么难以决定,何不找外人寻求帮助呢?”一个声音突然传进来。
我们同时转头看过去。小白龙正站在帐篷门边,一道阳光打在他身上,给他的出现增添了些戏剧效果。念惜古跟在后面,手还抓着一侧的门帘。他破天荒地板着脸。
“嘿,”花脸叫道,“我想我们在讨论的是佣兵团自己的事情。”
“不再是了。”小白龙冷静地看着我们,“如果你们想要一个团长,那就不再是了。”
“你在说什么鬼话?”六指斜了他一眼。
“我——”
“他要跟你们走。”念惜古抢先说,“还要以佣兵团团长的身份。”
我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场的人都瞪大了眼睛。月食迅速和我对视了一眼。我们总算弄明白昨天夜里小白龙和念惜古在争吵什么了。
“你是说,”花脸还在理解小白龙的话,“你要做我们佣兵团的团长?”
小白龙点头:“你们有更合适的人选吗?”
花脸哑然失笑:“对不起,我想你对我们的制度不太明白。佣兵团不会无缘无故接纳一个新人,更别说让他当团长。从没有过这种先例。”
“也许吧。”小白龙说,“不过我想你们也从没走到过今天这么凄惨的地步。你们连正常的军官会议都凑不齐,不是吗?”
怒气在几个队长脸上闪过,锯子握住了腰间的马刀。
烧饼站出来打圆场:“至少让我们知道你这样做的理由。”
“理由啊……”小白龙嘴角浮起一个苦涩的笑容,“如果你们最崇敬的恩人也因为一句话而被皇帝砍头的话,你们一定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是——‘将军狱’?”我和花脸同时问道。我一下想起了我们还在北凉关驻守的那一晚,提及容朝皇帝时,小白龙那种复杂的眼神。当然,那时候他并没有告诉我,他和那个因为进言而问斩的将军是这样的关系。
“遇到你们之前,我一直很矛盾。”小白龙继续说,“我知道我应该保护这里的土地,但同时,我又恨透了容朝的皇帝。有太多无辜的人死在他手上。他应该付出代价。但是我遇到了你们,铁甲佣兵团。你们对荣耀的渴望和对胜利的信念唤醒了我过去拥有、后来忘掉的某些东西。你们让我想起了身为一个士兵,最应当追求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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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顿了顿,又说:“那时起我就决定,要以一个战士的身份和遮落王战斗下去,哪怕最后的结果是我战胜不了他,也决不放弃战斗。这不只是为了容朝的安定,更多是为了我自己。有时候我把自己想象成你们之中的一员,不求功名利禄,而以一种古老的精神作为信条去捍卫自己的荣耀。不是如此,我不可能击败遮落王!”
我们静静听着。没有人插话。
“当然,也是因为这个,最后我放了他。”小白龙略显歉意地说,“‘阵前私自释敌’——就冲着这一条,就够我满门抄斩了。虽然雷家满门就剩我一个。”
他自嘲地笑笑,结束了解释。有很长一段时间,帐篷里没有声音。小白龙说的“佣兵团的荣耀”在我耳边反复回响。突然,烧饼站了起来。
“要通知弟兄们这个消息啊……麻烦……”他自言自语说着。念惜古睁大眼睛看着他。烧饼径自从小白龙和念惜古身边经过,走出了帐篷。
接着,六指和锯子几个也站起来。两人咕哝着说要集合人马,一路走出去。
帐篷里就剩下我、月食和花脸。
“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小白龙说,“你们已经做出决定了?”
没有人回答。良久,花脸叹了口气:“不如说,你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决定呢?”
小白龙淡淡地笑:“问题不是‘为什么’。问题是,我做出了这个决定。”
“你不会喜欢这支军队的。”花脸拿眼瞧着我,“团里有太多……太多混蛋。”
我瞪回去。
“还需要什么仪式吗?”小白龙问,“袒露右臂,向你们所有人宣誓?”
花脸摇头:“不用。不过要团里的弟兄们都愿意接纳你才行。有一个反对都不可以。说服他们可能会有点难度。”
“至少我已经说服了你们。”小白龙说。
“不,你还没有。”月食一直没发话,这时突然开口,“你跟我们走,北凉关怎么办?你手下的容朝士兵怎么办?你是将军,你有你的责任。”
小白龙点头:“对。但我想,我找到了比我更合适的人选。”
我心里一惊。我已想到了是谁。念惜古抬起头,眼神倔强:“我说过了,我不会同意。”
“你必须同意。”小白龙用不容质疑的口吻说,“除了你,我不放心把这支军队交给任何一个人。你自己也了解军中内部的明争暗斗。”
“既然你不放心交给别人,为什么一定要跟佣兵团走?”念潜古的声调激动起来,“你可以留下!你可以继续做他们的将军!”
“你还要我说多少次?!”小白龙也按捺不住火气了,“我不能留下!我没有带回遮落王的人头,皇帝不会放过我的!他会治我的罪,跟随我的军队也会受罚,甚至你也要受审!但如果我假装在战场上阵亡呢?举国哀悼,追封王侯,犒赏全军——这样谁都不用死,这样这支军队才能保住!你还不明白吗?!”
念惜古低下头,很长时间没说话。
“想必你也猜到了,”小白龙又说,“那天在北凉关,我故意激你,逼你决定随佣兵团前往扈力拔山口,就是为了让你明白战场究竟有多么恐怖。你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将才。但如果你只是在军阵后面、在卫队的重重保护之下发号施令,你永远不可能真正理解普通士兵鞍前马后、冲锋陷阵的意义。我想让你明白这些,然后你就能代替我,我也许就能减少一点歉疚。你有很强的感召力,念惜古,这是我欠缺的。你可以鼓舞起这支军队的战意,让他们克服面对敌人时的胆怯和懦弱。这对他们是好事。”
念惜古还是无动于衷。片刻后,他猛地抬起头来,瞪了小白龙一眼,然后转身夺门而出。帐篷的帘子透进一丝阳光,接着又重重落下。花脸投去不满的一瞥。
小白龙没有试图阻拦念惜古。他一脸平静,回身看着月食:“现在你怎么说?”
月食点点头:“知道了。我没有意见。欢迎加入佣兵团。”他露出一个没有敌意的笑,“不过还有一个人没表态呢,苦魂?”他说着,冲我侧过脸。
“我?我不知道。”我还没有从这件事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小白龙要成为佣兵团的团长了?天哪。前一秒他还算是我们的雇主。
“你有什么打算?”月食没等出我的答案。他耸耸肩,转身问小白龙。
“只有一个,”小白龙回答,“带你们回家。回红色高原。”
花脸微微张大嘴巴。月食似乎是用了很大力气,才忍住说话的冲动。我觉得心口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揪紧。回家。我有多久没有听到这个词了?三个月?还是一年?
“这倒是个不错的打算。”月食沙哑着嗓子说。
“我想,你们出来的够久了。”小白龙又说,“该回家了。”
说得对。
佣兵团应该回家了。
[尾声 离去]
我们选在一个清晨出发。小白龙一人一马,孤身从关内的高塔中走出。他以容朝将军的身份度过了最后一晚。我还不太习惯他的新身份。铁甲佣兵团团长端坐在他雪白的战马上,认真审视着每一个人,好像最初在北凉关迎接我们到来时一样。
说服弟兄们接纳小白龙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困难。他们都曾经在北凉关和小白龙并肩作战,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当然,更重要的是,小白龙许诺要带佣兵团回家。回家。回红色高原,回我们别离了整整一年的地方。如果这也算是笼络人心的一种方式,我心想,那再没有比它更诱人的了。
“团长,下令吧。”月食说。
小白龙点点头。
“全体启程。”他说,“回家。”
静默。锯子的骑兵队率先催动坐骑。佣兵团一千四百人的队伍十人一列,踏上归程。北凉关的城门开着,可以远远看到关外灰白色的雪原。容朝军队似乎得到了命令,照常进行着平时的戍防工作,甚至没有人前来与他们的将军告别。有些眼睛落在我们身上,又很快移开。快到城门时,我看到有个熟悉的身影倚在一段废弃的木头掩体上,脸朝着我们的方向,看着佣兵团的弟兄一个个走过去。我转头,向小白龙示意。
小白龙也看到了。他对月食打了个手势:“你带着大家先走。”
月食依令而行。小白龙又转向我:“你留下,苦魂。”
我留下?要我做什么?见证人吗?
佣兵团在月食的指挥下很快开出了城门。队伍最后面的辎重车也渐渐走远了。这时小白龙才跳下马,牵着坐骑慢慢走向一边冷眼旁观的念惜古。我跟在他后面。
英雄纪·三千铁甲
念惜古穿着全套盔甲,面色苍白。他看着小自龙走近,嘴角动了动,没说话。看得出来,这小子是有意要作出一副冷漠的样子。小白龙少有地露出一个微笑。
“按部就班的命令是你下的?”小白龙用显而易见的眼光看了看关内各司其职的容朝士兵,“很好,你也开始明白军纪的作用了。”
念惜古冷冷地看着他:“你很清楚,我和你的治军理念不一样,雷破军。”
小白龙不置可否:“也许吧。但我们的追求和目标,其实是一样的。”
“不。”念惜古断然反驳,“不一样。我和你——我们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小白龙仍然是笑了笑。他没有接话。我忽然明白了他让我留下的用意。“咱们该走了,团长。”我趋前一步,说。
“好。”小白龙冲我点头,然后又转向念惜古。
“我走了。”他轻描淡写地说。
“我会对圣上说你阵前战死——尸骨遍寻未得。”念惜古语调平板。他还想继续摆着那张讨债脸,但说完这句话以后,他的眼圈还是红了。
小白龙的神情也有些松动。他沉吟半晌,张开嘴,似乎要说什么,不过最后也没有说。他点点头,翻身上马:“走了,苦魂。”
“好。”我顿了顿,又加上一句,“团长。”
我们打马从念惜古身边驰过,走出北凉关饱经风霜的城门。我听到后面有脚步声,回头看。念惜古大步走到城门外一步的地方,停下了。
“弓箭!”他按剑高呼,声闻百里,“准备!”
话音刚落,城头倏然冒出几百个弓箭手,动作整齐地将手中弓箭指向天空。
“送行!”
“砰——”几百张弓一起振响,数不清的箭矢飞上天空,又像落雨般在最高点滑下。与此同时,初日跃出云层,第一道金光笼上城头,照向更远的地方。我抬头看着这壮观的场面。前方,整个佣兵团都停下了脚步,面对着城墙的方向。
只有小白龙没有回头。他一言不发,双手紧握缰绳。我跟上他。双马平行的一刹那,我分明看到两道泪水从他脸上流下来。
但他一直没有回头。
他从队伍中穿过,一直走到队伍最前面。已经不需要下命令。佣兵团转身,向西面前进。谁都没有说话。朝霞在北凉关城头画出一幅宏大的画卷,把我们的影子映在自己的脚步之下。我眼中最后的景象是念惜古仗剑站在城门的阴影里。
佣兵团要回家了。回到红色高原去,回到温暖喧闹的酒馆去,回到日复一日平淡无奇的宝贵生活中去。在那儿,我们还会聚在一起,还会壮大,会走遍世界的各个角落,为荣耀流尽最后一滴血。
你问我这个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吗?谁知道呢。
(完)
知乎者也
问:责编=慕容未央
答:作者=暖暖的凉凉
问:这篇文主要是围绕战争展开的,你是怎么理解这场战争的呢?
答:被逼入绝境的偏远部落忍无可忍起兵造反(这样说不会被和谐吧……),最后兵败垂成。我尽力模糊了其中“对”与“错”的概念,不去定性哪一方是正义的,哪一方是邪恶的。纯粹是几万人轰轰烈烈投入战场,结果两败俱伤,空埋尸骨干荒野。这样的战争注定不会有胜者。
问:这个故事是以苦魂的角度来看世界。苦魂虽然是主角,但他从出场以来让人亮眼的地方并不多,你为什么要塑造这样一个人物?
答:苦魂在这个故事中是一个叙述者。他相当于一个窗口,来呈现整个佣兵团的故事。他本身越平凡,就越能反衬出佣兵团中其他人的不平凡,越能从一个正常的角度来表述故事情节,不至于偏颇。而且苦魂也代表了一类典型的人:不爱出头。略显庸碌,混吃等死,嘴皮子永远比手快(应该说这里头也有我自己的影子……)——当然,需要他的时候,他还是可以站出来的!
问:故事里的人物很多,尤其是佣兵团的各位,都让人印象深刻。比如团长、术士月食、烧饼、吉利……这是你理想中的佣兵团么?你觉得最好的团体是怎样的?
答:这的确是我理想中佣兵团的样子:平时是流氓,上战场才是英雄,互相之间坦诚相待,嘴上骂骂咧咧,但心里都记挂着彼此。我心目中最好的团体就是彼此相待有两个字“坦诚”。或者说因为我见过太多表面上礼尚往来背地里捅刀子的事,所以特别看重人与人之间那种光明磊落的关系。至少我不能写成团队内部搞小团体明争暗斗的故事吧,那不就成了《杜拉拉升职记》了……
问:这个故事严格来说并未遵循传统武侠的少年成长模式,甚至连武斗都非常少,但是其中人物对于荣誉的捍卫、袍泽之间以命相交的情义却与“武侠”精神不谋而合,这就是你理解的“武侠”吗?你心目中的“武侠”是什么样子?
答:我眼中的“武侠”是先有“侠”再有“武”。或者说,“武”是次要的,“侠”才是最主要的。我受古龙的影响比较深,不怎么看重故事的形式,而看重故事内在要传达的精神理念。我的理解中,“侠”是一种和周围世界孤立却又不完全相悖的情结。侠客行侠仗义靠的不是普世的原则,而是自己心目中独特的道义。这一点和佣兵团的特点是相合的,表面上他们是“向钱看”,实际也有自己的坚持。至于“少年成长”模式,我想这只不过是眼下武侠创作的一种主流,并不代表着武侠的全部。武侠这趟水可是很深的。
问:《英雄纪·三千铁甲》初稿的时候故事并不是这样的,你为什么会将结局改成团长等人战死,小白龙离开军队加入佣兵团呢?
答:这个……一开始还是主编的要求(真相了,求封杀)……最初的故事线是念惜古反叛投敌,秘通遮落王,出卖小白龙和佣兵团。但最后处理人物的时候出现了硬伤,后来改来改去就完全改变了故事的方向。团长等人的战死以及小白龙加入佣兵团更多是出于对整个系列走向的考量,而且我很看重小白龙这个角色,不想把他塑造成那种“愚忠”的人。他见过太多违背他个人价值理念的东西,出走也是顺理成章。还有,我实在是太喜欢最后那个万人登城、千里送别的场面了。
问:“小白龙”会带着佣兵团开始新的征程么?《英雄纪》还会有怎样的后续故事?
答:这个故事只能说是展开了系列的一小部分,本文算是开篇,但也有承上启下的作用。之后的故事主要会写小白龙带着佣兵团游走四方的种种遭遇。他们接手的任务会越来越复杂,参与的战争也越来越庞大诡谲。其中也会有发生在本篇故事时间线之前的篇章,交代一下佣兵团从形成到慢慢壮大的过程。“铁甲佣兵团,名动四大陆。”这个系列还早着呢(笑)。
当“小白龙”雷破军加入佣兵团,开始了在各个大陆新的征程,暖暖的凉凉也开始书写自己心中的侠义。他和他笔下的人物都开始向这个世界亮剑,让我们一起期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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